親愛的，我真是個傻孩子
我歡天喜地地給她看我發表在報刊雜誌上的文章，她一開始也是面露喜色地，用了蹩腳的普通話來念，很大聲，像個剛學會朗讀課文的低年級小學生。個別字還讀不准音調，或乾脆念成了別的字。我卻覺著臊了，她的斷斷續續的語句便立刻刺耳起來，於是急急忙忙地便對她吼道：「媽，你看就看嘛，幹嘛要念出聲啊？」母親傻了幾秒，眼裡因喜悅泛起的亮光黯淡了下去。她開始囁囁嚅嚅地解釋：「讀出聲來我比較容易懂一些。」我看了她慌張的樣子一眼，臉色的不快之色更加明顯了，眉頭都皺了起來，一向都不喜歡人家念我的文章，而母親恰恰犯了大忌。母親捧著那本雜誌，呆呆地看著我，不明白我這忽然的怒氣是從何而來。我黑著一張臉，走到一邊的書桌上，開始寫作業。可一會，又有低低的聲音傳進我耳裡。還是剛剛那篇文章，這次母親用了我們的方言在念。我的心裡長起了疙疙瘩瘩，扭頭瞧了她一眼。她意識到了我不悅的目光，立刻窘了起來，嘴邊喃喃有辭：「我這就不念了，就不念了。你做作業吧。我只是看著很吃力。太多年沒看書了呢。」看著她像個做錯了事等著挨批評的孩子般的手足無措，我忽然就心疼了，這些年來一直習慣做個極其苛刻的女兒，埋怨她不能和別的母親般為自己提供舒適的生活，總是皺著眉頭來幫手做家務；埋怨她疼妹妹比疼自己多，於是賭氣不和她說話；埋怨她忙裡忙外沒空陪自己說說話，於是在外讀書總不愛往家裡打電話。因為她脾氣不好，總是絮絮叨叨，於是心口總是堵著一股怨氣。而這怨氣往往因她有口無心的幾句話便能引發一場驚天動地的戰火。記憶裡兩人和平相處的時候還真是少得可憐。
果然，她開始安靜起來，用手指一個字一個字地指著，很認真地繼續看。我帶了滿意的笑，繼續寫我的作業，不再去注意她。
可一陣後，細細碎碎的呼嚕聲開始此起彼伏地響了起來，一陣急促，一陣低緩。我轉過凳子一看，哭笑不得。她靠著牆，頭歪在肩膀上，還保持著剛才的坐姿，高低起伏的呼嚕聲從她略張的嘴唇邊漏了出來。那本雜誌滑在她手邊，還是剛剛翻開，登有我文章的那頁。
我站到床邊叫她：「媽，媽，你醒醒。」她迷迷糊糊地「嗯」了好幾聲，就是不付諸行動。無奈我只得加大了音量：「媽，起來回你房裡睡吧，天涼呢，會感冒的。」她仍舊只是下意識地點頭，卻並不真的醒過來，連眼睛都沒睜開。我又接連叫了幾聲，倒是呼嚕聲來回應我了。叫得來了氣，便伸手去搖了她一把。她一驚，眼睛立刻就睜得大大的，急急地問：「怎麼啦，怎麼啦？發生什麼事了？」我只覺好笑，忙搖頭：「沒事沒事呢，只是喊你回床上去睡，夜裡風大，可涼著呢。」她伸手抹了一下眼角的淚，把雜誌撿起來還給我，不好意思地跟我說：「不念出聲，讀來吃力，我看著看著就睡過去了，可能白日裡累著了。」見我默不作聲地接過書，她吸取了剛才的教訓，怕我生氣，忙追加了一句：「看我，老了，不中用起來，老是睡不夠，如果一天可以睡十個小時就好了。這樣吧，書你先收著，下次有空我再看。」看著她惺忪的睡眼，我催她去睡。
這麼多年來，她總是很早就起床了，忙碌了一整天都不著家，吃飯的時間都沒個定數。才四十多歲，就覺得筋疲力荊有時回家一挨床邊就睡著了。飯也不吃，澡也不洗。爸爸和我，便輪番去喊，都徒勞。後來爸爸跟我說，你不在家的時候，喊你媽起來吃飯洗澡的最佳方法是，跟她說，翠打電話回來了，趕快起來接。這招每用必靈。翠是我的名字。呵呵，每次九點半打電話回家，媽媽的聲音裡總是有濃重的睡意。讓她去睡，卻是不肯的了。因而我便挑了比較早的時候打回去。她總是興致勃勃地跟我說很多事情，我倒是安靜地聽她說。她的話語飛揚，像個開心的孩子一樣。聽著聽著，我的臉上便有了笑意，心裡便有了暖意。
還真是奇了，在一起的時候總愛吵，分開了倒是經常掛念著。印象中，母親總是個刀子嘴豆腐心的女人。做什麼都是風風火火的，老想一鼓作氣就把事情都做完，絲毫不拖泥帶水，因而也見不得人做事拖拖沓沓。而我，和爸爸一樣慢條斯理，是個慢性子。喜歡做事慢慢吞吞，能拖一天便是一天。母親每每看我做事情漫不經心的樣子，心裡就來氣，就愛指手畫腳地說我：「你這孩子，做事給點心機啊，別三心二意拖泥帶水的，看你和你爸一個脾氣，都是不見棺材不掉淚的傢伙。」下次見我卻仍是慢手慢腳，心裡光火。於是長篇大論的絮絮叨叨便開始了。我本是個心高氣傲的孩子，怎堪如此的煩擾？於是便躲開去，不與她相見，不在她周邊出現。這下才落得個耳根清淨。但每逢在一起，便鬧得不歡而散。我總是在她念叨了幾句後，便忍不住去頂嘴。這下，針鋒對麥芒，互不相讓，最後兩人都一肚子的氣。
讀高中的時候，就經常喜歡寫一些小文，發在地方的一些沒名氣的報紙和雜誌。母親便常常含了歎息地來跟我說，孩子，不如安心唸書啦。寫字是件很辛苦的事情呢。就算你一直寫一直寫，都寫不成一個大作家的。
那時的我，是多麼心高氣傲的一個孩子呢。偏科偏得厲害，反正有文字的東西都學得好，每次都能得高分和表揚。母親勸不動我，便每每拿了擔憂的目光來看我。其實，在我的心裡是曉得的，她擔心我沉迷於文字，而荒廢了數理化。而這些科目，也是我上大學的必考科目。
而不停地寫文，在她眼裡便成了不務正業。而我，曾經是多麼敏感的一個孩子，對她的話十分在意，卻在表面裝得毫不在乎。長時間得不到她的肯定，在心裡便鬱積起來了自卑。開始不愛說話，開始不愛與人交往，開始喜歡自己埋頭做事情，一天不挪窩兒。母親便開始了暗暗的歎息，卻也知她的話我聽不進去，只一個人擔著心，夜裡暗暗地垂淚。
於是，我開始拋開文字，那些鮮活的，寂寞的文字，長時間不知疲倦地與那些數字那些公式奮鬥。母親的眼裡又重新有了光彩，總愛遠遠地站著，看我做題。悄悄把我因做不出題而惱怒地揉成團的試卷，撿了起來，撫弄平整了，又悄悄地放到我的桌子上來。看我因被物理卡住而絕望地哭泣的時候，用了一種悲嗆的眼神來看住我。我知道，她心裡難受，她多麼希望自己能幫得上我，哪怕一絲一毫她也願意。只是，她生不逢時，趕上那場運動，都忙著搬石頭建學校去了，學業都顧不上來。就那麼荒廢了。多年後，她的老師提起，還含了微微的惋惜。曾經她也是多麼聰慧勤奮的學生埃若是好年代，怕也是大學生了吧。
母親是大家眼裡的能人，進得廚房出得廳堂，敢沖敢闖，拿得起放得下。很多難題在她手下便可以迎刃而解。她心裡或許真的是不喜我寫字的罷，但逢人說起，卻仍是不禁地帶了驕傲和喜色。我聽過一次的是，（我女兒）她在學校文學社當編輯呢。呵呵，如今想起這句話，仍是感動。原來，我的點點滴滴的進步都逃不開母親的眼睛，我的細細小小的變化都在她的心裡記載著。怪不得她總是那麼自信，女兒是我生的我養的，能不瞭解她那點小脾氣麼。於是，這麼多年，我便在她關切的目光裡，由一個幼稚的孩童長成了如今十幾二十歲的年紀。而我卻常常因為叛逆，而惹她生氣，惹得她鬢邊落了白霜。
當我寂寞的手指寫不出文字的時候，想起她的白髮，想起她含了悲嗆的眼神，頓時就文思泉湧。寫不完她的辛勤，寫不完她的好，寫不完她的故事。然而，一次又一次，我寫下的只是對她的埋怨，對她的不滿。都說女兒是娘的貼心小棉襖，而葡萄，怕只是娘的煩惱吧。一次一次和她頂嘴，雖然心裡不好受，可是嘴上總是強硬的，不服輸的。而她的脾性，也難以拉下臉來和我妥協。於是，兩人之間常常是冰凍三尺。
終於又一次吵得凶了，她對我吼到：「從今往後，別喊我媽１我登時愣住，淚冷不丁地直直往下掉。果真，她從此對我像對陌路人，不苟言笑。我也想不通，緣何和她這般合不來。在外人的眼裡，葡萄可是一個脾氣好好的小女生，乖巧聽話。偏偏遇上她，就成了個強脖子，不屈不撓。一連幾天，家裡陰霾籠罩。進出都倍感尷尬。如此三日，我實在忍不住了，去喊她吃飯。她冷著臉，並不加理睬。我忽然就膽怯了，想逃開。本來就是個不善於將感情外露的女子。
再次低頭是要開家長會。我在廚房裡尋得她。叫一聲，不應，叫兩聲，仍是沒回。我的淚，開始落得歡。她不理睬，反而背過身去。那一瞬間我的心如死灰，萬念俱灰。忍不住的眼淚如雨飄飛。真想扭頭就離開這個家。但是，我的手背叛了我的心，它們環住了母親瘦弱的身子。有冰涼的東西砸在我的手背上。
她在顫抖。
我的心也在顫抖。
忽然，她轉過身來，抱住了我，我看見她憔悴的臉上滿是淚。兩人抱頭大哭。我邊哭邊喊：：「媽媽，我錯了，你原諒我吧。給她多一次機會。」媽媽不住地點頭，淚如雨下。
現在想來，在我一次又一次地給她傷害後，她曾經給了我多少次的機會呀。親愛的，我真是個傻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