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沒有你的日子裡

一雙手在光線的照耀下，做出各色變幻的影子構勒種種神奇的動畫。我們那一帶人都把這樣變幻的影子，稱作手影。

在向過去年代回望的時候，我又一次在心底深處為手影烙了一回印記，手影，那種對它難以言喻的嚮往與疼痛，總是令我無法抗拒。

我記著手影，和一個在我心裡一直把她稱為手影大師的人，不無關係。她是方姨，一個學校的音樂老師。曾經是我家的老街坊。記憶中，她有一雙非常靈巧的手，十指纖長柔順，她彈琴的時候，我們常會不知不覺地聚在她的周圍，看她的雙手，在黑白相間的琴鍵上自由地舞蹈，讓我們在一些中外名曲中感受歡樂和痛苦，高亢與低沉，憤怒與吶喊。冬天的時候站的時間長了，我們會跺著腳叫冷。這時方姨會從陶醉中驚醒，瞄一眼我們單薄的衣衫，抱歉似地笑笑，牽過孩子們的手說：「走，我們到外去暖和暖和。」於是我們就發出一陣笑聲。

戶外的陽光很是明媚。陽光下，方姨就教我們做活動手指的遊戲，這就是手影。方姨做出的手影很好看，很別緻，常會出一些精彩的畫面，像「母子鹿」、「鹿回頭」、「小馬過河」、「小貓釣魚」等等，她還邊做手影邊講解，這些故事在我們眼裡變得妙趣橫生。那個年代，感謝方姨，把手影如詩如畫般帶給我們，像音樂、像清泉、像陽光撫摸我們的心靈，使我們感覺到生活的美。

時世流水，當五光十色的生活把過去逐漸淹沒，一切的記憶彷彿就變得有點遙遠，那曾經並不潔白的牆上映動的手影哪去了？很長時間，我的心裡一陣空落落的。於是我又想起了方姨，想起琴鍵上的舞蹈、陽光下的手影，想起整整一條街的孩子們在方姨那裡一個個爭著伸出髒髒的小手比試手影，尋找難得的溫馨。

方姨用手影來啟迪我們。她會用一隻手在陽光下做出地球的影子，另一隻手則是撬槓。她告訴我們：這就是阿基米德的「給我一個支點，我可以撬起地球。」在沒有陽光的日子裡，她還會在燈光下給我們虛擬一個海上日出。藉此，她會講高爾基、講曹禺，講劉白羽。

世界在方姨手影的指引下變得寬廣了起來。「文革」期間方姨的日子卻不好過了，先是有風聲傳過來，說方姨是向青少年灌輸「封資修」的東西，再後來就有更聳入聽聞的大帽子飄過來了。方姨從此不得安寧，學校通知她回單位反盛造反派說是要給她一個改造的機會，讓她貢獻鋼琴，給造反派伴奏。方姨幾聲冷笑，回到家裡「嚓」地一合琴蓋，腕關節斷了。琴是不能彈了，造反派大煞風景，揪著方姨讓她認罪，方姨什麼也沒說，心亦已靜如止水。

我們都哭了！沒有方姨手影的日子，就沒有了笑聲，沒有了藍天和白雲，也沒有了大海和風帆。有一陣，我們甚至變得粗野了起來，不知誰出一個主意，我們在一個月黑風高的深夜，竟鑽倉庫，砸爛了造反派的汽油燈。

方姨終究沒有逃過厄運，被學校押送農場監管勞動。在那裡，聽說方姨過得很艱難，精神幾近崩潰。

後來我們幾個街坊小夥伴也相繼下了農村，平常難得回家一趟，只有過年才能在家呆上幾天，但家裡的日子也並不好過。記得那一年也是快過年的時候，街道上沒有陽光，只有呼嘯的北風裹著大團雪花，嚴寒肆虐，把一家人一個勁地堵在屋裡。「也罷，沒錢打肉吃，睡覺養精神，今年就過個平安年吧。」父親一半是自我解嘲，一半是安慰我們。

像是要給父親一個辯駁似的，他話音剛一落，空曠的大街就傳來了一個女子京劇唱腔：「我本是良家婦女，你為何逼我為娼，想當年……」煞是淒涼。

出門看，那竟是方姨。拿著酒瓶的方姨，亂蓬蓬的頭髮，呆滯的眼神，蹣跚的腳步。這以後，過年的過冬雪終於沒有再下，相反，我們家鄉出了一個奇聞，十月裡牡丹花開。方姨的病竟也在這時候奇跡般地好了。

過去了這麼多歲月，我的孩子亦已漸漸長大，只是逢年過節早沒我們兒時那種期盼之情，要問「手影」為何意，更是茫然不知。

聽說方姨還在我們這個城市，她該是五十出頭的年紀了，不管她眼下對手影是否還那麼熱衷，我們都在祝福她，願她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