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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處是歸程——走近鄭愁予的《錯誤》

我打江南走過

那等在季節裡的容顏如蓮花的開落

東風不來,三月的柳絮不飛

你底心如小小寂寞的城

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跫音不響,

三月的春帷不揭

你底心是小小的窗扉緊掩

我達達的馬蹄是個美麗的錯誤

我不是歸人

是個過客

讀到這首詩我驀地感到了一種異常清幽的意境——「江晚正愁余,山深聞鷓鴣」 ,忽然想到稼軒的詩句,我這樣去揣測詩人是不是有道理我不知道,想到江南,蓮花,紅顏,青石的街道,達達的馬蹄,還有那漂浮在果園上空的淡淡的煙嵐……忽然又記起沈從文先生說過,「凡是美的都沒有家,流星,落花,螢火,最會鳴叫的藍頭紅嘴綠翅膀的王母鳥,也都是沒有家的。誰見過人蓄養鳳凰呢?誰能束縛住月光呢?一顆流星自有它來去的方向,我有我的去處」。不肯在生活中麻木和沉淪的人經常被一些問題困擾——「我從哪裡來?我要到那裡去?我為什麼存在?」詩人就是經常把自己流放到「沒有家」的美的世界中去,於是這才有一首首美麗的詩。當這樣的精靈呈現在我們的面前時,她是無言的,但在無言中總是傳遞給我們性靈的回聲,讓我們體驗到蕩魂驚魄般的力量與衝動。就像林青玄提到過的「水自竹邊流出冷,風從花裡過來香」,我想一首好詩它必定從詩人的胸中流出,就像「一些小小的泡在茶裡的松子,一粒停泊在海邊的細紗,一聲在夏季裡傳來的微弱蟲鳴聲,一點斜在遙遠天際的星光」。

我打江南走過

那等在季節裡的容顏如蓮花的開落

細細品著這詩句,我忽然想起了一位書生。「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都城南莊,夕陽半牆,一座古樸的庭院,兩扇黑漆的木門,粉牆黛瓦,滿院的桃花盛開。一位路過的書生,一位熱情又矜持的少女,一個輕扣柴扉,一個穿過桃下的小徑款款而來,一個滿懷疲憊和忐忑,一個捧出滿碗的清醇與好奇,一個捧水靜靜地喝,一個側立認真地看。這是講授受之禮的時代,所以這樣一個場景可能是閨中女子夢了千遍的,這樣的場景也可能是風流少年想了千遍的。然後他們對視,我想是應該有對視的,然後一個接下青瓷碗,慢慢的轉身,輕輕的合上了門,也合上少女的夢,一個一步三回頭,悵然但理智地離開。

據說一年以後,他又回來過,回來是為追尋還是憑弔我不得而知,反正他是回來過。然而人已去,花依然。美麗的邂逅只留下美麗的遺憾。我不知道這一年裡這位書生去了哪裡,他的靈魂和肉體會在何處漂泊,他到底為了什麼才錯過這滿院的桃花季節呢?這或許是最為中國式的一見衷情了,但男主人公必定有他更衷情的東西。到底是什麼呢?許多答案縈繞在空中,似乎都在為他辯解。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一聲囿於生計的長歎,一彎夢裡的故鄉。總之,男人總是有男人的無奈吧。可是,桃園中的女子呢?她能去哪裡呢?我想她能做的恐怕只有等待了,在等待中傷春悲秋。寂寂梧桐語,朝朝瓦上聲,秋風不解意,猶自撫寒箏。可是無論多麼玲瓏的瓦片,可能參透她的寂寞?這樣的日子又怎一個「等」字了得!

東風不來,三月的柳絮不飛

你底心如小小寂寞的城

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跫音不響,

三月的春帷不揭

你底心是小小的窗扉緊掩

這是怎樣的一位佳人呀,最該是在美麗的江南,一位多情而自持的女子,她沒有怨也沒有恨,她也沒有登上層樓去化為望夫石。她既沒有首如飛蓬,也沒有指天誓地:「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陣陣,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她只是默默的躲在鏤花的窗欞後面,幽幽的靜聽外面的世界,等待著一個人,這個人也許曾經是一起繞床弄青梅,耳鬢廝摩的人,也許只是片刻邂逅中心動的人,但這個人絕對是已經融入自己生命和血液的一個人,她的全部動作竟然只有傾聽。她沒有「望」,是千古以來女子的無望之望讓她太傷感了嗎?她只願意把自己隱在窗扉之後。此刻於清曠寧靜之中有馬蹄聲踏著青石板達達而來,愈行愈近,是那麼真切——是他嗎?真的是他回來了嗎?她的心砰砰的跳著,你以為她就要伸出纖纖素手去揭開窗幃,然而她沒有,她停住了,也許她的失望太多也太重了,早已是「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了吧,她的手還是縮了回來。她只是悄然的佇立,凝神細辨足音。古人說能以足音識人,我是相信的。馬蹄聲近了,更近了,然而並不曾做片刻流連,又逕自向前了,當馬蹄聲終於遠去,她垂下長長的睫毛,淚眼盈盈……

那位打馬而過的男子,他是否知道自己的生命中總會有這樣等待的一位女性呢?達達的馬蹄要去哪裡呢?或者,他是乘著月光負著期待歸去,是去慰藉那遠方的身影未知的佳人?這裡只是一個誤會,一個小小的美麗的錯誤?如果不是,如果前方並沒有期待的佳人,那他急匆匆的是要去哪裡呢,到底是什麼在吸引他,不讓他停下來呢?

我達達的馬蹄是個美麗的錯誤

我不是歸人

是個過客

過客,多麼刺目的字眼呀,過客!騎馬的男子從江南走過,此時馬前馬後的江南,柔情牽翠柳,別夢曳君衣,空氣中似乎都飄散著幽幽的愁怨。他分明感到了那等在季節裡的容顏如蓮花的開落,他也分明能感受到在那青石的街道旁,在某一扇掩著的窗扉後面,有一雙眸子早已將秋水望穿,可是他不肯停下來,他還是毅然前行了。

20世紀80年代,女詩人舒婷在神女峰上喊出了振聾發聵的聲音:「與其在懸崖上展覽千年,不如在愛人肩頭痛哭一晚。」其實並不是天下的思婦們始終不能看清,在自己的生命流程中男人們多半是過客而不是歸人,在千年的等待與幽怨中才猛然覺醒。其實,佇立千年的神女是不得不如此,她們還有別的選擇嗎,哪裡有她們可以痛哭一晚的肩頭?

那些義無返顧的男人們,他們到底去了哪裡?做為男性的詩人似乎要站在男人的立場,以男人的口吻對天下的思婦做一個交代,一個無可奈何的最近乎誠實和歉疚的解釋: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我達達的馬蹄是個美麗的錯誤。但凡錯誤,遺憾,悲劇,加上美麗二字,似乎變得那麼纏綿淒惻,那麼讓人同情。他們不歸的原因很多,在女人的眼裡無非有這樣幾種:富易交,貴移情,理解吧,這是社會的法則,我們雖然是落花有意,奈何流水無情,哪個時代沒幾個陳世美呢,忍了吧;也有的女子是為了成全男人的前途生計,想有朝一日夫貴妻榮的,怎奈「忽見陌頭楊柳色,悔叫夫婿覓封侯」;也有「商人重利輕別離」,也有因為戰爭——「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歸夢裡人」……不管是自願還是被迫,注定男人的靈魂和肉體不在一個處所棲息,這些都被自古以來的女子們和淚嚥下了,她們似乎也理解了。然而詩人似乎不甘心這些理由,在男人偉岸的身軀和無情的表現之下是否會藏著某種更深層的隱衷呢?真正能為男人的出走向女人做個交代嗎?

作為女性,我寧願相信有這樣的理由,我也試圖找到這樣的理由。自從母系社會成為過去之後,男人就覺得自己有太多的責任,有太多的夢想。於是,在他們心目中最美麗的女性形象應該是在皎潔的月光下柔聲哼著眠歌哄孩子入睡、同時靜靜等待男人歸來的女人。但是斷了乳的男人們往往只在夢中歸去,他們覺得他們有太廣闊的天地,他們像那追日的誇父一樣永遠在奔跑,在流浪,只要還沒到大地的盡頭他們就不會停下來。

是否大地上應該有這樣一類男人呢?他們似乎比女人更執著於對生命的永恆意義的追問,他們不相信自己只是從母胎中落地的一個肉體——他們不停的追想:「我是誰?我從哪裡來?我要到哪裡去?」有人為了象鳥一樣飛翔,把一對大大的翅膀綁在自己的身上,然後高舉手臂從高高的山崖上輕輕跳下;有人為了看天上的星星,掉進了地上的井裡;有人大白天打著燈籠,像瘋子一樣在大街上奔跑;有人刺瞎自己的雙眼,在無邊的曠野上呼號……「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他們不想迴避,也無法迴避的是,人生短短幾十載,誰能改變自己作為世間過客的身份,所以他們要求超越,他們要為自己也為人類找一條救贖之路,這是一條充滿了孤獨和驕傲的不歸之路。他們就這樣成了過客,成了暮春三月江南女子在重重深閨中盼不歸的過客。

在無盡的尋找當中,男人總是強迫自己背負責任,他們覺得自己的背脊足夠寬闊,可以背負整個人類,他們總覺得自己強大,強大到足以面對生命中痛苦的覺悟。他們不想迴避,迴避自己已經失去和必將失去的一切,他們義無返顧,不願意逃遁於有意無意的麻木,不願意迴避生命在永恆的消逝中的短暫與渺小,正因為感受到自己的有限,所以他們更不願意沉溺於無限的淒涼的脆弱與感傷,在冰冷的空虛之中他們決定要抓住點什麼,從而找到出路,在根本上改變自己過客的身份。他們的心靈渴望著超越,但這又不得不以犧牲塵世的愛為代價,讓自己成為女人生命中的過客,這一切那麼悲壯,又那麼自然而然,所以,有一類男人,他們一生都在出走,走出家,走出女人溫柔的視線,成為一個淒美的故事的主角,他們期望藉此走出原本殘酷的生命規程。

男人滿懷愧疚的宣稱:我不是歸人,我是個過客,我達達的馬蹄是個美麗的錯誤,一任那等在季節裡的容顏如蓮花的開落。這對男人何嘗不是犧牲呢?他們不能棲息,他們注定漂流,在無盡的漂流中他們似乎看到了某種希望,相對人世來說,天地自然是那麼神奇而泛著永恆的光芒,河流,山川,日月,星辰,他們看到了一條金光大道,古人說天人合一。於是他們給人找到了一條救贖的路,——「仗劍走天涯」。於是李白醒了,他高唱著「眾鳥高飛盡,孤雲獨去閒,相看兩不厭,唯有敬亭山」;於是顧城醒了,他呢喃著「我覺得,你看我時很遠,你看雲時很近」;於是海子醒了,他吟詠著 「十個海子已經復活 」,「面朝大海,春暖花開」。他們都用盡自己的一生去尋找自己的天涯,他們冰清玉潔般與白雲為伴,灑脫飄逸,超凡拔俗,他們深愛著大自然中那一切難以言說的,超然,神秘而又永恆的,無窮的美,在自然的無限中逍遙有限的人生,寄情於山水天地之間,遨遊於長空飛雲之側,做天地間詩意的棲居者,從而獲得精神的長駐與永恆的解脫。天涯成為這類男人選擇的一條救贖之路,為此他們犧牲了,犧牲了愛的幸福,犧牲了美麗的等待,所以這類男人在伊人的心目中始終是月亮,他們不是高高的掛在天上,就是沉浸在相思的潭底。

從這個意義上,我希望天下的女子,原諒他們吧,原諒男人所犯下的錯,原諒他們近乎淘氣的天真吧,男人的脆弱有時候超過女人,他們天真的認為只有出走才是無望的人生中唯一的救贖,這是他們在無邊的沉淪中本能的呼號,讓他們天真地去做他們的大地之子吧!

如果他們是誇父,奔跑就是他們唯一的意義。做為女人,我們深知這對男人來說是一條無止境的不歸之路,這是男人犯下的唯一的錯誤,我們還是原諒他們,因為他們不知道愛才是唯一的出路,他們犧牲和放棄的正是人類戰勝和超越的的唯一的利器,除了愛情人們還能依憑什麼呢?其實要改變我們人生無望的過客的身份,只有讓愛做主,這同樣短暫的東西在某種意義上來說就獲得了神秘的永恆的力量,如果我們是女媧,就讓我們守在河邊,在誇父們倒下的時候讓我們用愛去澆灌吧,那樣天地間就是一片美麗的桃花,讓我們依舊在桃花的掩隱下等待那個匆匆而來缺少愛情滋潤因而堅強而又柔弱的過客吧……

也許他明天就回來,也許他永遠不回來。

何處是歸程,長亭更短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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