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輩子如果我還記得你

一 你也在這裡嗎

七月的驕陽似火，我抱著一堆畢業手續從學校走出來，接到陳冉的電話。她說書凝我中午不回去了，你自己弄點東西吃吧。

烈日火辣辣的刺進我的皮膚，我的火氣一下子躥上來，你丫的又去約會了是吧！這麼大熱的天兒我給你去拿畢業證你倒是花田月下去了啊，下次讓你那位鑽石王老五開奔馳來接我！電話裡傳出她沒心沒肺的笑。她說好嘛好嘛，謝謝你啦大美女！下次我請客。

叩了電話我又回頭看了一眼，這座曾經令我無比自豪的大學校園依然明媚在七月的陽光下，高大的白色建築，來來往往的人群。新生開始陸續報到了，拖著行李的風塵僕僕絲毫掩飾不住臉上蕩漾的興奮。我突然想起四年前自己初來乍道的那一刻，一樣的心情一樣的莽撞。

那是我第一次來到這個陌生的南方城市，車水馬龍，如我想像中的繁華。我喜歡這裡潮濕溫潤的氣息，璇旎的夜色闌珊，綿綿的地鐵，徐徐晚風繚繞著漫天繁星的夜空。花兒一樣溫暖的未來。是的那個時候我為自己許下了無數個美好的未來，當我揚著頭走進S大的時候，心中滿是激情的憧憬。

我在那個時候認識陳冉，睡在我上鋪的姐妹，也是我在這個城市裡最要好的朋友。我讀政法系，陳冉讀金融。可是我們卻分到了一個宿舍裡，誰說這不是一種妙不可言的緣分？

從此我和陳冉有了共同的大學記憶。

陳冉是典型的東北姑娘，率直潑辣的性格，做事風風火火。大一的元旦,陳冉拉著我去參加他們系的晚會,璀璨的燈光下,陳冉的舞姿輕盈如同天使般降落 。 她拉著我去跳兔子舞，很多很多人，我們手拉著手，肆意著孩子一樣最輕薄的放縱。那個夜晚像做夢一樣不可思議。那是我第一次覺得自己開始獨立生活，不受任何約束和管教，遇見不同的人經歷波瀾不驚的友情和愛情。像一隻初出茅廬的鳥兒，流浪在異鄉的藍天下自由飛翔。我開始學著自己長大。

陳冉來自遼寧，我們同樣是北方出生的孩子，目睹過無數場漫天飛舞的白雪皚皚，嚮往南方溫暖明媚的陽光海岸。於是當我們真正踏上這方夢寐以求的土地，這裡的一草一木都充盈著我們滿滿的好奇和神往。我們像兩個摸索著尋找幸福的孩子，一頭霧水卻充滿新奇的探索著屬於我們的未來。

我仍然是比較安靜的女孩，和陌生人說話都會臉紅。這和陳冉的率直潑辣形成鮮明對比。很多人奇怪我們怎麼會在一起。

可是我們就是在一起，形影不離。

我喜歡這樣熱情快樂的陳冉如同陳冉於我。她總是說書凝啊書凝，如果我是男生一定愛死你了。我們都已經習慣了彼此，誰也離不開誰。其實這裡面也包含了我們對於很多事情一樣的觀點和對於未來的理解。憧憬。

我一度認為我們是不是八百年前失散的孿生姐妹。今生才會有那麼多的悻悻相吸。

大學四年我們有足夠的時間去瞭解這座城市，參加學校各式的社團活動，奔波於形形色色的人群中。我和陳冉第一次乘上以前只在電視裡見到過的綿長的地鐵，窗外的牆壁風馳電掣的一閃而過，我想著電影裡那些發生在地下鐵裡的美麗愛情故事，然後看見陳冉眼睛裡明媚的笑容，激動的像小時候春遊時跳躍在小夥伴臉上清澈的陽光。

像很多書上寫的那樣，我們揮霍著激情而空虛的大學時光，不鬆不緊的課程，考試前的臨時抱佛腳，偶爾翹課和陳冉去逛街，淘回便宜而時尚的東東自戀一番。同樣邂逅了各自心儀的白馬王子，甜蜜而浪漫的大學愛情經不起任何風吹雨打，夏花一樣短暫的絢爛背後徒留歎息。

我們約好大學畢業一起失戀。

那個給過我許多溫暖和感動，也同樣給了我刻骨銘心的傷痛的男孩，終於不再硬生生的亙在我的骨頭裡讓我疼痛了。曾經誰給了誰一個承諾，遺失在某個地方，他忘了，我也忘了。大三的那年夏天，我告別了愛情的饋贈，又開始了一個人的獨立獨行。

我和陳冉張揚著燦爛的笑靨，招搖過喧鬧的街頭。我們終於拋棄了那些記憶的碎片，那些破碎的愛情與迷人的謊言，我們終於又做回了曾經最快樂的孩子。陳冉說只要我們在一起，我們就會很快樂，悲傷只是有時候。我篤定的點頭，然後我們一起微笑哭泣。

轉眼間大學四年就這樣蕩了過來，眼前這座華麗的象牙塔埋葬了我們最初的懵懂。

如火如荼的烈日下，我閉起眼睛向我難忘的大學生涯做最後的告別。

大四伊始，我和陳冉開始奔波於找工作的滾滾人潮中。為了留在這座城市，為了曾經我們許下的那個美好的未來。

幸運的是很快我們都找到了各自的容身之地，我在一家律師事務所做實習律師，陳冉則應聘進了一家外企。為了工作方便我們一起搬了出來，租了一間不大的房子過起了夢想中的小資生活。

沒有愛情的小女子總是喜歡幻想，無聊的時候我們就趴在露天的陽台上仰頭看天。數著天上一閃一閃的星星，在心裡描繪愛情的模樣。那些大學裡我們依偎在一起為愛流淚的日子似乎已經很遠了。我看著陳冉像星星一樣忽閃忽閃的眸子，咯咯的笑。兩個仰望星空的孩子，祈禱幸福的降臨。

當我發現陳冉變得越來越忙碌卻越來越精神的時候，我知道這小妮子戀愛了。

在我的逼問下，陳冉交代了那個剛剛成為她男朋友的人是在一次聚會上認識的。剛從新加坡國立大學畢業回來。她說直到現在她才明白什麼叫真正的一見鍾情，那是她見過的最優秀的男孩，英俊而才華橫溢……我看著陳冉陶醉一般的表情，臉上泛著微微的紅暈。突然發現戀愛中的陳冉美麗的像個仙女。曾經我只稱呼陳冉為小妖精的。

在大學裡陳冉曾經是學生會的文藝骨幹，追求她的人自然可以排成一個加強連。可是自從我們脆弱的愛情疏途同歸的破滅以後，她就再也不會接受別人的獻媚了。她說除非遇見才貌雙全的新時代好男人，否則她就要一直享受單身貴族的殊榮了。

我從來沒有見過陳冉的這位「海龜派」男朋友，只有兩次在陽台上很偶然的看見他送陳冉回家。 從一輛奔馳車裡走出來，高大帥氣的背影，有一股特殊的氣質。

我想只有這樣的男生，才會給陳冉帶來永恆的幸福，而不再受傷害。

只是我一直沒有機會看清楚那人的樣子，我在想到底是什麼樣的魔力才會讓陳冉這樣神魂顛倒的愛上一個人呢？

我沒想到機會很快來了。陳冉說要請我去吃必勝客，作為我冒著中暑的生命危險為她拿畢業證的感謝。我說哎呦小丫頭有錢了啊，請偶去那麼昂貴的地方呀。她笑嘻嘻的衝我吐吐舌頭，不是啦……是人家一片誠意咱們好意難為嘛是吧？我說得了吧，是你想吃，人家才不得不去的是吧讒貓，我還不瞭解你麼？她頓時笑的花枝亂顫，瞥腔拉調的說知我者，書凝也——

那晚陳冉換好衣服，催促我快點，他馬上就到了。我突然有些緊張，小心翼翼的化了淡妝。心想又不是去約會，人家男朋友你跟著瞎緊張什麼呀。我在心裡偷笑自己的唐突，然後換了件粉色的棉布裙跟陳冉出了門。

他的車已經來了，那輛黑色的奔馳停在我們這樣簡陋的樓下顯的有些突兀。他顯然也看見了我們，從車裡走下來。黃昏裡他的輪廓一點點清晰起來。

我驚訝的睜大了眼睛，易寒哥哥？！

二 那一年我還小

那一年是個夏天。我們坐在長長的鐵軌旁邊，鉤鉤手指。你對我說，等你長大了，哥帶你去看海。

易寒哥哥，山的那一邊是什麼？

是大海埃

那海是什麼樣子的？

海啊……是很深很深的藍色，海面上有飛翔的海鷗，沙灘上是美麗的貝殼，海螺能聽見海哭的聲音呢……

真的呀！嘿嘿，那我也要去看海。

好啊，等你長大了，哥就帶你去看海。

那說定了哦，不許反悔！來，拉勾。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那年我七歲，住在隔壁的易寒比我大一歲。我總喜歡屁顛屁顛的跟在易寒的身後，他去哪玩我就跟著去哪玩。時間長了易寒就成了我哥。

我童年的記憶裡易寒佔去了大半的篇幅。我們玩捉迷藏。爬晃晃悠悠的鐵樓，樓梯陡的我必須手腳並用。總是帶回一身一臉的髒。我們也吵架，經常為了一丁點的芝麻小事就吵的不可開交。可是第二天就什麼都忘了，他在我家門口輕輕的叫丫頭丫頭出來玩……我就像上了彈簧的發條一樣坐不住了。

我爸媽工作忙，有時候沒人看著我就把我交給易寒媽媽。在我的印象中易寒的媽媽是一個溫柔的女人，嘴角總是帶著溫暖的笑。她給我們做各種各樣的小吃。油酥酥的炸年糕。還給我買過一件漂亮的花裙子，上面開滿了金燦燦的向日葵。那時候我還是個整天抱著個布娃娃不喑世事的小女孩，我還真以為易寒成了我哥易寒媽媽就成了我親媽了呢。

可是那個時候我確實被他們寵壞了。易寒在我面前成了小大人，寵著我縱容我的任性。有一次我們打鬧，他追著我一直跑一直跑。我腳下不知踩了什麼東西，一個趔趄跌倒在那裡。我穿著及膝的裙子，血一下子就從膝蓋殷到了裙子上。我嚇得也忘記了疼，哇的一聲哭了起來。我還記得當時易寒很鎮定的拿出手帕給我擦，扶我起來，然後把我帶到了一個冷飲攤。那天他用身上僅有的一塊五毛錢給我買了一杯在那個年代算是很奢侈的刨冰。他把杯子推到我面前，說了句，快吃。

我安靜下來，不敢看他的眼睛，低著頭吃東西。他一直看著我把刨冰吃完，我竟然忘記了讓他也嘗一口。他仔細的看了我那開始結疤的膝蓋，問我，還疼麼。我搖了搖了頭。他呼了口氣，說咱們回家吧。

那天易寒哥哥第一次背我回家。

我們一點點慢慢長大，那個不大的住宅區的每個角落都曾經留下過我們小小的身影。離我們家不遠的地方有一條鐵軌，延伸進遠處綿綿的群山裡。

我們常常坐在鐵軌旁邊的平台上蕩悠著雙腳看火車轟鳴，風呼嘯而起，隔了很遠也能觸摸那股強大的氣流，如利箭般閃爍。瀰漫著乾燥的空氣因子。我喜歡無限伸展的鐵軌，永遠沒有方向，永遠沒有盡頭。

我指著遠方問易寒哥哥，山的那一邊是什麼。易寒說那裡是大海，是有海鷗有貝殼還有美麗沙灘的童話一樣可愛的地方。

從那時候起我開始在心裡編製一個美麗的夢，夢裡有易寒哥哥拉著我的手帶我去看海。

我們勾勾手指，許下了這個美好的誓言。

直到易寒全家搬走的那一天，我還不願相信他就這樣帶著我的約定去那個南方城市，一個人去看海，聽海哭。

我看著人去樓空的隔壁陽台，想起以後再也沒有人在門外輕輕的叫我丫頭丫頭出來玩……沒有好吃的炸年糕，也沒有人像易寒哥哥那樣背我，陪我蕩著雙腳看火車轟鳴……

沒有人帶我去看海……眼淚悄悄的落下來。

易寒哥哥，你忘了我們勾勾手指許下的約定了麼？你不帶我去看海了麼？

那是我童年記憶裡唯一的痛。

直到若干年後的今天，當我在這座龐大而華麗的城市裡遇見記憶中的易寒哥哥，那些我以為早已經泯滅在時間流水裡的童年往事又一次重新在我面前鋪展開來。那些酸酸澀澀的疼還有記憶裡溫暖的陽光和笑臉。

我望著對面同樣驚鄂的睜大了眼睛看著我的易寒，高高的個子，稜角分明的臉，兩道眉毛像流水一樣溫柔的淌過，眼睛裡依稀還看得到小時候清澈的陽光。

易寒長大了，溫文爾雅中透著大男孩的單純，是眾多女孩心目中的白馬王子。我終於明白了陳冉為何會如此癡迷的愛上易寒。

有一種東西，無法抗拒。

哥……我輕聲叫他，直到眼前的畫面開始模糊。

書凝？真的是你嗎書凝！他跑過來緊緊抓著我的肩膀，我垂下眼睛不敢看他，眼淚一圈一圈往外溢。原來易寒哥哥還記得我，經歷了這麼長長久久的成長之後易寒還可以一眼就認出我就是當年那個跟著他一路馳騁的小女孩，這樣就好，我終於放了心。一切總歸還在。

易寒張開手臂抱了抱我，我把頭輕輕靠在他的肩膀，那些舊時光在我面前蔓延，我想起小時候易寒哥哥背我時溫暖的脊背。淚花悄悄的埋進他的肩頭。

我聽見易寒說，丫頭，我終於找到你。

許久，我才想起站在一邊的陳冉。她呆立在原地，驚訝的看著我們。我頓時很尷尬，腦子裡亂亂的，不知如何向她解釋這所有的一切。

我看見易寒走向她，說了一些什麼，然後又回頭看看我，衝我久違的笑。

我還沒有從這突如其來的變故中清醒過來，僵直的面對他們不知所措。

三 攤開掌心，我卻不能跟你走

天涯海角，留成下一世的約定。

我想有些事情總歸是要發生，有些人也總歸是要遇見，就像我掌心裡凌亂的紋路，那些太過宿命的東西。十多年前的不離不棄，天真爛漫，是不是早已經注定了十多年後這場刻骨銘心的重逢。

那天之後的一段時間，我面對陳冉的時候總是有些小心翼翼。害怕陳冉問起我和易寒的故事，害怕陳冉誤會我們的重逢……其實連我自己也不知到底害怕什麼。我只是努力的告訴自己，易寒是陳冉的男朋友，陳冉是我的好姐妹。所以我，一定要讓他們都幸福。

然而陳冉似乎對我們的事情並不好奇，依然大大咧咧的我行我素，明媚燦爛。像是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一樣，在我面前炫耀他對她的寵愛。在我面前提起易寒，越來越頻繁。

自從我和易寒見面以後，他和陳冉的二人晚餐漸漸得成了我們三個人的PARTY。開始我總覺得有些尷尬，覺得自己成了個電力十足的大燈泡。可是每次我不去易寒都打電話過來，他說丫頭啊，怎麼人長大了就不願和哥哥一起出來玩了麼。

電話裡他像哄小孩一樣的聲音，像小時候一樣溫暖。

易寒的公司離我的事務所不算遠，他偶爾也去接我下班，順便帶我出去開一頓葷。我說叫上陳冉吧，他就很嚴肅的看著我，他說我只是想我們兩個人在一起吃吃飯，聊聊天。這樣也不行麼？

我看著他有點無辜的眼神，突然很心疼。我想我是怎麼了，和易寒在一起的每一分鐘都讓我覺得很安心很快樂，我們在一起，即使沉默也美麗。可是我卻一再的拒絕他，竭盡全力的和他保持距離，因為我想到陳冉。

那天的陽光很明媚，我從事務所裡走出來，看見易寒的車停在那兒。他衝我揮揮手，我走過去打開車門鑽進去。他回過頭來衝我神秘的笑笑，說，我帶你去參觀我的公司。

那是我第一次去看他的辦公室，32層的寬敞的房間，陽光很明亮的射進來。辦公桌的牆上掛滿了照片，我走近看，除了一些他在新加坡時的樣子，竟然全都是我的照片。穿著花裙子的，梳著兩個羊角辯的，嘟著嘴的，眼睛笑成一條縫的……我看著自己小時候的樣子咯咯得笑。

辦公桌上的相框裡是我和他的合影，我們一起照的最後一張照片。

我在新加坡讀書的時候經常寫信回家，問父母有沒有的消息。想你的時候就看著你的照片，回憶我們在一起的時光。可是越回憶想念就越深。我甚至幻想有一天我們會在新加坡的街頭相遇，喊出彼此的名字。我設想了無數個你長大後的樣子……走在大街上，我習慣向走過我身邊的人群瞥一眼，期待下一秒就看見你。等待奇跡出現。我一直等，一直等到25歲了。我以為今生我們就這樣散落了，再也找不到彼此。可我沒想到命運給我開了這樣一個玩笑。原來我們已經近在咫尺，像兩背對背望眼欲穿的人，一轉身剎那芳華。

我轉頭看著易寒的臉，他在笑。白襯衣在陽光底下顯得很乾淨。

這樣英氣而乾淨的男子。

十二年了，他已經離開了我這麼久。我記憶中也只是保存著那些斷斷續續的童年片段，而他還像寶貝一樣珍藏著那些舊照片。這到底是為什麼，我們在一起六年，卻分開了十二年，是什麼讓他對我如此念念不忘。難道僅僅是小時候的一句哥哥妹妹就能解釋得了嗎？還有陳冉，為什麼我在他眼力看不到如陳冉所說的那種愛人之間的眷戀……

我站在陽光裡，覺得頭暈的厲害。

晚上坐在沙發裡面發呆。陳冉在網上衝浪。我側過頭看她的背影。栗色的卷髮凌亂的披在肩上，絲織柔軟的吊帶睡裙，消瘦的肩偶爾動一下，燈光的映射下更添幾分妖嬈。

我想我和陳冉真的是完全不同的女子。她時尚，璀璨，奪目。她習慣了被人寵著，張揚著高傲的個性，到哪裡都是一片驚艷的目光。而我只是安安靜靜的成長。從小到大，也有一大堆暗戀我的男生，我婉約的拒絕。微笑。不動聲色的游離過那些曖昧的目光。也許我也張揚，只是跟陳冉相比，我更多的埋在心裡。

你去過他的公司嗎？我問陳冉，一邊起身打開電視。

你說誰？易寒的公司？她頭也不回，依然在電腦前忙碌。

嗯。

去過一次。怎麼想起問這個了？

哦，我今天去他公司了。呵呵，真氣派。還有那些照片，那麼傻，他還擺在哪兒……

嗯？什麼照片？

我心裡一驚，原來易寒沒有給陳冉看過那些照片麼？我哈哈著打馬虎眼，哦，是他在新加坡的時候照的，呵呵……

哦。陳冉手底下辟里啪啦的敲著鍵盤，有一句沒一句的和我聊。

嗯……我哥，他以前有提起過我嗎？我是說還沒有遇見我以前？

我心不在焉的看著電視裡像放慢鏡頭一樣矯情的韓劇，等著她的回答。好長時間，一陣清脆的鍵盤敲擊聲響過以後，她才冒出兩個字：沒有。

易寒一如既往的來看我們，拎著大袋大袋的橙子。陳冉抱怨他怎麼總拿同樣的水果。他詭詭地衝我眨眨眼，說丫頭喜歡唄！我嘿嘿地笑。

從小我就喜歡吃橙子。那時候香橙在北方還屬於很奢侈的水果。易寒家每次買了橙子，他就拿出來一個和我分著吃，一人一半。可我吃完以後就大哭大鬧，非要再吃易寒的那一半，最後幾乎整個橙子都給我吃了。易寒還逗我說，等以後我長大了掙了錢給你買好多好多的橙子，讓你天天吃，看你還吃不膩！

可是有些東西是不會膩的，就像現在我已經24歲了，我依然每天吃易寒送給我的橙子，甜滋滋的，心情就會陽光燦爛。

陳冉突然變得很忙，她說公司最近生意興隆，談妥了好幾筆巨額業務，過幾天要出趟差，一周後回來。

我幫她收拾東西，叮囑她要小心。

她過來抱抱我，說放心吧，我是誰呀！沒有我陳冉辦不到的事。倒是你啊書凝，一個人在家，晚上睡覺要鎖好門窗，如果害怕就讓易寒來陪你。

嗯。我點點頭，心裡卻很難過。想想這麼多年我們還是第一次分開這麼長時間。七天而已，可我們卻互相放心不在，彼此掛念。

我在心裡默默祈禱陳冉一路順風。

那天太陽很大，大得匪夷所思。街上人很少，大概都躲在空調房裡不敢出門。陳冉不在家，少了一個聽我發牢騷的人。我撐著傘，不斷地掏出紙巾來擦汗。這時候易寒的車恰倒好處的停在我面前，我迫不及待地鑽進去，空氣頓時清爽了起來。

音響裡放著王菲的《乘客》：

高架橋過去了

路口還有好多個

這旅途不曲折

一轉眼就到了

坐你開的車

聽你聽的歌

我們好快樂

不知道他要帶我到什麼地方去，但是坐在他身邊，我就心如止水了。直到十二年之後，我依然這樣依戀著易寒，就像小時候，無論我做錯了什麼事，他都會保護我。

我想，也許他會一輩子都保護著我。

他帶我去唱歌，KTV的迷你間裡，我們是對方唯一的聽眾。K歌是我的專長，一首接著一首，有時候熱烈有時候安靜。易寒看著我唱，很陶醉的神情，偶而誇我幾句，為我鼓掌。在他面前我可以無拘無束，手舞足蹈，大聲的笑大聲的說話。

長這麼大我第一次聽易寒唱歌。是我喜歡的聲音，有點像樸樹，乾淨，略帶憂傷。他唱《下輩子如果我還記得你》給我聽，唱得我心裡很疼。

你說下輩子如果我還記得你，我們死也要在一起。

真的嗎？

那是個美好的夜晚，我們去了海灘。有人點著篝火，照亮一片通紅的海。夜空很晴朗，如水的月光灑在柔軟的沙灘上，我們赤著腳，追著海風，狂奔不已。累了就躺下來，仰望星空。

丫頭，還記得小時候我們說過的話嗎？

記得啊，你說等我長大了，就帶我去看海。呵呵。

嗯。現在，我們終於長大了。可是我們卻浪費了十二年的時間沒有在一起……

我轉過頭看易寒，他明亮的眸子在月光下一閃一閃。

我突然很悲哀，我們有共同的童年記憶，我們在長大後的某一個黃昏裡一眼就認得出彼此，我們經歷了長長久久的成長之後依然互相依賴念念不忘……可是我們卻錯過了十二年。十二年的歲月凶狠的磨滅我的稜角，我不再幻想同某個人許下的生生不息的約定，不再固執於遙遙無期的等待，那些童話般的金色愛情。十二年的歲月，讓陳冉成為易寒的女朋友。

時間改變了太多遙想的幸福，它們像海水一樣奔流而去，真真切切，無懈可擊。可是我知道，我是喜歡易寒的，也許從很小很小的時候起，我就希望易寒會一直呆在我身邊，不離不棄。

我們站起身，沿著海岸一直走一直走。突如其來的沉默。

不知走了多久，易寒突然停下來，像是鼓了很大的勇氣，他問我，如果我告訴你，我並不愛陳冉，你相信麼？

我呆住了。黑暗中我依然看清楚他幽深的眸子，我知道我哥，從不會騙我。

他說，一直以來，陳冉就對我很好，無微不至的關心我。我知道她喜歡我，可是愛情不是別人喜歡你，你就可以喜歡她的。我一直在下定決心拒絕她，可是她卻說她會一直等我，永不放棄。你知道她那樣驕傲美麗的女子，為我做到這樣是要放下多大的尊嚴。就是因為她對我太好了，我一直不忍心傷害她。可是直到我遇見你，丫頭，我知道自己不能再糾纏不清。我想我應該狠心一點，為了我們三個人的幸福……

我聽著聽著，眼淚就那麼不知不覺的掉了下來。易寒伸出手給我擦，擁我入懷。我覺得我已經那麼累那麼累，想就這樣在他溫暖的擁抱裡沉沉地睡去，不再醒來。耳邊依稀聽見易寒的呢喃，他說，丫頭，我愛你。

陳冉快要回來了，我變的緊張不安，總覺得是自己搶了陳冉的男朋友，做了可恥的第三者。易寒說等陳冉回來就跟她好好談清楚。可我心裡卻比預想的還要難受。

那天我和易寒一起去車站接陳冉，她美艷的身影閃現在人群裡，衝我們燦爛的笑。可我突然想哭。不知道以後還會不會看到陳冉這樣明媚的笑靨了。

該來的總歸要來。那個夜晚陳冉興高采烈的說易寒要請她吃晚餐。我知道這也許是最後的晚餐了，可陳冉還蒙在鼓裡，精心的打扮一番。臨走前我說了一大堆莫名其妙的話，她根本不放在心上，還說我今天是不是中邪了。

漫長的夜晚我在家裡坐立不安，假設了無數個分手的場景，甚至幻想陳冉會突然怒氣沖沖的跑回來扇我一個耳光……

很晚很晚了，陳冉依然沒有回家。我躺在床上等她，迷迷糊糊的睡過去。直到第二天清晨醒來，床頭有大片淚水。我打了無數遍電話，陳冉的還有易寒的，可是全體關機。我不知道他們怎麼了，我唯一可以做的只有等待，心急如焚。

大約凌晨7點左右，門鈴突兀的響起來。我猛的站起身去開門，有些眩暈。門外站著陳冉，頭髮凌亂的披散著，一臉疲憊，眼角還有淚痕。

她僵直的站在那裡，任我怎麼叫她也不說話。我把她拉進門，讓她躺在床上，幫她脫了鞋子，然後拿了熱毛巾給她擦臉。

她突然抱住我哭了，有些歇斯底里。她說書凝我愛他，我知道我們之間可能出了點問題可是我不想分手啊，我把什麼都給了他啊……

我怔住了，你是說昨晚你在他那兒過夜嗎？

她支吾著說是……

我的眼淚終於像潮汐一樣洶湧上來，再也抑制不祝原來如此。我知道我和易寒之間再也不可能了。我想起前些天他還在我面前信誓旦旦的說的那些感動我的話，突然之間就變了模樣。人是多麼善變的動物。我甚至開始懷疑這還是我小時候認識的易寒哥哥麼，是那個從來不會騙我會一直保護著我的易寒哥哥麼……眼淚簌簌的流下來。

我和陳冉依偎著哭泣，我說不會不會的，我哥不會不要你的。他要對你負責任，相信他會的……

在拉合的窗簾後面，兩個女孩就這樣依偎著像兩隻受傷的獸，嗚咽，療傷。我聽見破碎的聲音，內心的傷口瘋狂的綻放如花。我暗暗發誓，易寒，你一定要好好對待陳冉，否則我不會原諒你。

在那以後我再也沒見過易寒。這個紛繁的城市如果想躲著一個人是件輕而易舉的事情。陳冉漸漸又恢復成從前的樣子，又開始說說笑笑像個幸福的小女人。我想他們之間應該沒事了。也許沒有我的存在，他們會一直快樂的在一起吧。只是我養成了失眠的習慣，很多很多事情像過電影一樣在我腦海裡不停的上演。我開始吃安定，只有它可以讓我沉沉的睡去，什麼都不想。

直到有一天，易寒來我的事務所等我下班。他從下午五點一直等到晚上九點，我沒有躲避的機會，只能面對他。

易寒瘦了，下巴上微微泛著青色的鬍渣，面色憔悴。我走出來的時候，他站在路燈底下朝我望，嘴角揚起好看的弧度。是我熟悉的笑容。他總是這樣，無論發生多大的事情，在我面前永遠淡定的微笑，像溫暖的避風港一樣讓我安心。可是我知道，他過的並不好，他的笑讓我心疼。

我多想走過去抱抱他，在他的懷裡痛哭一場，告訴他我是多麼想念他。可是我不能，因為我想到陳冉。我只能故作堅強，對他視而不見。

我扭頭匆匆走過他身邊的時候，他伸出手抓住我的手臂。

為什麼躲著我？我們不是說好了，不是說好要一起面對的嗎？

那是以前，現在不一樣了。有些事情發生了就再也無法挽回了……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在黑暗的夜色裡顫抖，我背對他，不讓看見我洶湧的眼淚。他對說了好多好多話，那些已經沒有任何意義的話，我一直想問他，這不是你自己的選擇嗎？如果沒有那個夜晚，也許我真的可以狠下心拋下陳冉，也許我們真的可以在一起……

可是我最終什麼都沒有說。在沉重的責任面前，愛情不是逃避的借口。

他最後對我說了一句話，請跟我走，我要帶你走，我們離開這個凌亂的地方，我要給你幸福……

然後他往我手裡塞了什麼東西，赫然走開。我看著他的背影一點點淡出視線，消失在夜色裡。攤開掌心，那是一本護照和一張飛往新加坡的機票……

對不起，對不起哥，我不能跟你走，即使我那麼愛你，可是我們都不能為愛而毀了陳冉的一生……

在沒有人的漆黑的夜裡，我大聲的哭泣，那張機票漸漸變成碎片飄零著下墜，影影綽綽，如同凋零的玫瑰花瓣，無聲無息的墜入泥土。

四 你說下輩子如果我還記得你，我們死也要在一起

我最終沒有跟易寒一起走。他走的那天我躲在喧鬧的候機大廳裡遠遠的注視他，直到他走進檢票口的前一刻，他還回過頭來四處張望。

我知道他在等我。

可是我只能躲在角落裡向他告別，悄悄的流眼淚。

相隔了十二年的重逢，可最終我們還是要分開。也許這就是宿命，逃不開。無論我們怎樣努力，還是會有無法逾越的障礙擋在面前，望也望不穿。只是那些快樂抑或悲傷的往事，我們在一起度過的每一個細水長流的日子，已經深深的亙在我的骨頭裡，讓我懷念讓我疼痛。

哥，我愛你，這是這輩子下輩子無論多少輩子都會一直刻在我心裡的愛。請你一定要記得。

當機場入關大門重重的關上的一剎那，我聽見自己的心咚的一聲沉了下去。

易寒走了，這樣決絕。空氣裡又只剩下我和陳冉的氣息。

陳冉並沒有我想像中的痛徹心扉，只是安靜了許多。我知道只要還有我在她身邊，她會慢慢好起來，忘記以前的一切，重新開始生活。我想我們誰也離不開誰，就像魚兒和大海。無論怎樣的悲痛只要我們看見對方的一個眼神一句話，就會彼此得到安慰。

我想我們還要好好的活下去。

可是我知道陳冉很難過，我經常看見她一個人坐著發呆，半夜裡輕輕的抽泣。只是她不讓我看見她的眼淚，她變的異常堅強。卻常常精神恍惚。只有等時間慢慢沉澱，塵封那些傷口。

我以為所有的浩劫終歸要過去了，我還在期待著重新看見記憶裡那個光彩奪目的陳冉。

可是上天似乎並不眷顧我們。陳冉出了車禍。

我趕到醫院的時候，透過監護室的玻璃看見僵直的躺在那的陳冉。醫生說撿回一條命，一條半死不活的命。植物人。

如同晴天霹靂，我傻在那兒。想起最後一次看見陳冉的時候，她手指劃過空氣的弧線，竟然是訣別。曾經那個美麗熱情的對我說書凝我愛死你了的陳冉，那個舞姿輕盈如天使的陳冉，那個高高在上和我一起招搖過市的陳冉……再也回不來了嗎，要永遠麻木的睡下去再也聽不到我說話了嗎？

我已經流不出淚來，眼角乾澀。

我開始了每天奔波在單位，家和醫院之間，焦頭爛額的忙碌著。給陳冉的父母打了電話，當這對年邁的雙親步履蹣跚的從遙遠的遼寧趕來的時候，我在他們面前跪下了。我說對不起，我沒有照顧好陳冉。他們哭著拉我起來，他們說不怪我，他們說以後我就是他們的女兒……

人事間還有什麼比白髮人送黑髮人更要慘痛的事呢？雖然陳冉還保持著生命體征，可是她還能看得到我們的傷心欲決，還能親口叫他們一聲爸爸媽媽嗎？這個世界上沒有那麼多奇跡發生。

在做完一次全面的體檢以後，陳冉的父母要把她接回老家。他們說無論付出什麼代價也要治好陳冉，他們會一直好好照顧她直到她醒過來。我看著他們爬滿皺紋的臉，目光堅定，充滿信心。我只能在心裡默默祝福他們，希望愛心能感動上天，希望奇跡早日降臨。

一周以後，醫院通知我去拿陳冉的體檢結果。一堆密密麻麻的單子上我卻偶然看見幾個字，異常清晰：處女膜完整。

我拿著化驗單呆立良久，上天跟我開了多麼大的一個玩笑啊，這場糾纏不清的關係直到今天終於真相大白。可是我始終不願意相信，究竟是誰騙了我？

回到空蕩蕩的屋子裡，死一般的沉寂。曾經在這裡上演的繁華，曾經我們的理想和憧憬，那些單純而充盈的日子，已經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我一直信任依賴，視如己出的好姐妹，卻在命運的輪迴中給我開了這樣一個天大的玩笑。為了這個玩笑我誤會了純潔善良的易寒哥哥，浪費了十二年漫長等待後的重逢，埋葬了原本可以是幸福的未來。

我又想起易寒，這麼久以來壓抑的思念終於撕心裂肺的爆發出來。我在黑夜裡哭，現在已經沒有人看的到我的眼淚了。易寒的臉在空氣裡漸漸清晰起來，伸出手，卻觸摸不到。那個會一直保護我，我傷心難過的時候就會出現在我身邊的易寒哥哥，現在只能以另一種方式出現在我的腦海中。

哥，如果可以，無論天涯海角我也會跟著你走。可是你在哪兒，我要到哪裡去找你的天涯海角……

那個離別的機場，我親眼看著易寒乘坐的飛機從幾百米的上空俯衝下來……

有些人，一旦錯過了，已不在。

所有的事情終會歸於平淡。我這樣對自己說，不張揚也不再尋找所謂的自由和理想，它們在尋找的本身便不存在。還有愛情，所有的刻骨銘心早已留在湛藍的海岸隨著易寒一起塵封，海邊金光閃閃的，還有絕望。

一個人去海邊，風呼嘯而起，泛著潮水的溫潤。

想起了和易寒一起狂奔在沙灘上的夜晚，一起仰望星空的幸福。我已經習慣了溫習回憶，自從易寒離開的那天起，我要把我們在一起的點點滴滴全部記下，這樣我就會一直留住易寒，在心裡。

遠處，我看到一個小男孩和一個小女孩歡快的身影，他們沿著海岸奔跑，我聽到他們銀鈴一樣清脆的笑聲。曾幾何時，我和易寒也嚮往過這樣的快樂。那個時候天很藍，陽光很明媚，我們很小很小……

海潮退去，海岸又恢復了平靜，只有海風在唱著憂傷的歌：

你說下輩子如果我還記得你

我們死也要在一起

像是陷入催眠的距離

我已開始昏迷不醒

好吧下輩子如果我還記得你

你的誓言可別忘記

不過一張明信片而已

我已隨它走入下個輪迴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