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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渡東洋的那季風月情事

黃河谷口述 羅西採訪

5年前那個櫻花盛開的季節,在朋友的幫助下,我來到了東京,邊打工邊學習。在一次聚會上,我認識了中田。

中田給我的第一印象是不太像日本人,再加上他名字裡有個親切的「中」字,就莫名地對他有了絲說不出的好感。相視一笑,我們用日語談古論今。雖說在國內學過4年的日語,但大都是「啞巴日語」,很少真刀真槍地對話。在談到宮廷文化時,中田說,中國的皇帝心智都不健康……

不知為什麼,我感到不舒服,進而生氣地進行反駁。人就這麼奇怪,一到國外,愛國激情就上來了,明明他說的也對,可在那個國度、那種場合,我受不了!中田看出我有點「受傷」,趕緊賠不是,還站起來鞠躬。為了緩和氣氛,他突然問大家一個問題:為什麼日本天皇只是「第二把手」?

我想,他是想說天皇的「壞話」來抵消剛才對中國皇帝的「譭謗」吧!在座的各國學生沒有一個人能說出正確答案。中田討好地衝我一笑,繪聲繪色地說,每當慶典或祝賀時,日本人最早是高呼「奉賀」(hoga)的。可如果連呼的話,很容易讓人聽成「阿呆」(aho),這是對天皇的大不敬。於是,後來就改成「萬歲」(hanzai)。第一句「萬歲」是在 1889年2月11日對明治天皇喊的。那一天是頒布明治憲法的日子,明治天皇坐著6匹白馬拉的禮車遊行,接受萬民歡呼。官員擔心馬兒聽不慣,便事先讓馬接受「萬歲」的歡呼,經過綵排後,確認馬兒已習慣了「萬歲」的稱呼,儀式才正式舉行,所以說,明治天皇是日本繼6匹馬之後,第二個被喊作「萬歲」的,自然也說明,天皇至多只算「老二」。

大家都笑了,我也笑了,特別痛快。為了表示友好和善意,吃午餐的時候,中田一直陪在我左右,之後,他還開車送我回宿舍。車經過那條櫻花繽紛的古街,莫名地有一絲惆悵湧上心頭。下車了,中田也跟著下車。他目送我上了樓,才猶豫地回到車上,再搖下車窗向我招手……

接下來的日子,就是風花雪月的戀愛。我一直相信自己的第一感覺。在他陪我上街買一件精緻的日本掛飾時,中田還不忘給他母親買一串佛珠。從這個細節裡,我想,一個孝順的男兒,一般不會壞到哪裡。

對於日本的「兔子窩」,我很不習慣。在國內住慣了大房子,睡慣了大床,日本的什麼東西都顯小,什麼地方都顯窄。中田載我去兜風時,我最常看到的交通標語是:「狹窄的日本,你急忙忙的,要往何處?」日本式的徘句排列,讀起倒是琅琅上口。每次我大聲朗讀時,中田都斬釘截鐵地回答說:去中國!然後是伸出一隻手理一理我的長髮,表示結婚後,去中國定居。他喜歡中國的博大與寬廣,他呀呀學語地背誦中國詩歌時,顯得特別可愛,比如他會把「風吹草低見牛羊」說成「風吹草低見群狼」……

不久,我們同居了。過去聽人家說,去日本人家做客,要「脫褲子」。經中田一解釋,才知其實是「脫鞋」,因為褲了與鞋子同音。第一次去見准婆婆、准小叔、准姑姑等一大批人,心裡七上八下的。本想穿兩條褲子準備去「脫」,現在不用了,因為已是初夏,便穿著一條長裙去,乾脆不穿襪子……

剛進中田家的門,他家裡的人都齊刷刷地鞠躬,十分有禮。脫鞋踏上榻榻米之際,突然聽見准婆婆「呵」了一聲,臉色大變。中田顯然發現了什麼不對,拉著我的手就往裡間跑。問他發生了什麼事,他說:「你怎麼不穿襪子?不穿襪子,在日本就等於不穿褲子!」原來事情有這麼嚴重!還好,准姑姑及時送了一雙長筒襪子進來,總算讓准婆婆的臉雨過天晴,因為這一天,她還組織好幾個老姐妹來考察未來的中國新娘。

在中文裡,只要在「你」字下加個「心」,稱呼對方為「您」,就能表達出無限敬意了,可在日本話裡,這「你」字,可有種種表達意思,因為戀愛需要,我稱中田都是用「阿那達」(日本話你)。這個「你」有點暱稱的味道,一般指男友、老公。可當時,我並不瞭解這一切,以為自己尊敬、喜歡的人,均可用這個「阿那達」。當我用這一稱呼叫准姑姑、准小叔子時,他們都有點受寵若驚——這個中國女子,有博愛傾向?

我是個心細的、敏感的人,看他們表情怪異,馬上警覺自己可能是禍從口出了。於是對準婆婆的「老姐妹」改口叫「喔前」。男友中田急了,拉了一下我的衣角,小聲用中文說:這是對平輩的稱呼。我馬上改口重叫一聲:「喔宅」!這下全屋的人都面面相覷,原來我又叫錯了。這可惡的「喔宅」是吵架時用的「你」。後來才知,「貴樣」是「恨不得一刀把你劈了」中的「你」的稱呼。還好當時沒望文生義,稱那些尊貴的朋友為「貴樣」。

算是真正教日本話「你」的萬種風情了。這些不同含義的「你」的裡面,事實上就暗藏著對你和對方的空間關係。日本人很容易從「你」的稱呼中,判斷出和你的距離。外國人就沒有這種體會。

那次見面後,中田似乎心有餘悸地教導說:以後不管遇上什麼人,應先知道他的姓名,然後在他的姓之後加上「桑」。比如對方名叫「佐籐」。你就說「佐籐桑」如何如何,這樣就可以保證不出亂子,大家都滿意。

由於中田家的「日本間」太小了,我們決定去租住「Love Hote」(愛情旅館)。對此,准婆婆很不高興。一次,我的室友去外地,中田便住在我的宿舍裡,當天晚上,中田媽媽追上來了,用力敲門。我以為是什麼推銷商,便沒好氣地不應一聲地推開門。這下可好,門扇重重地打在准婆婆臉上。她倒在地上,大罵我,很難聽,我忍著,不斷道歉,可她還罵咧咧的,我便回了一句:「又不是我的錯,日本門為什麼要這麼做?」因為日本人的大門,都向外開的,所以到日本人家裡拜訪切記要離房門兩步距離等主人,否則包你的頭撞個大包。

一聽我的辯解,中田媽媽更是怒氣衝天,叉著腰罵我奪走了她的兒子,還敢嫌日本的門有缺陷……言外之意,「中國門」那麼好,為什麼你不待在中國?我的民族感情又高漲起來,於是也叉著腰與她對罵起來……

圍觀的人很多,中田左右為難。為了不讓他難堪,我先停火了。中田也被他媽帶走了。我沒有哭,點一夜的蠟燭,看從中國寄來的封封舊信,一張張照片。我喜歡燭光,我一直相信蠟燭是中國人發明的。

當中田在手機裡哽咽著求我原應諒時,我哭了。我愛他,他也愛我,可是,這當中似乎隔著一道什麼,雖然看不見,但它存在著。

從那以後,我幾乎再沒去過中田家,但這不影響我們的熱戀。中田說,再等兩年他拿到了碩士學位,就跟我去中國發展。今年春天,我突然胃出血,中田抱著我到醫院。在急救室裡,中田向醫生建議,自己是0型血,可以無償捐獻。奄奄一息的我,在他「血的支援」下,重新擁有了活力和燦爛的笑容。

可就在這一天,事情發生了改變。中田發現了我的血型是A,而這種血型是日本人所忌諱的。不知從什麼時候起,越來越多的日本人奉行「血型決定人的性格與命運」的信條,血型不但主導著日本人的就業,一日三餐等,更是年輕人愛情的流行通行證。而A型血的女孩正是男人所岐視的。

他漸漸疏遠了我,終於有一天,我接到了一束玫瑰一封信——一張愛情死亡通知單……我呆呆地跌坐在榻榻米上,我不明白,血型難道比愛情更重要?

在一個月白風清之夜,我想割腕自殺。就在這時,接到弟弟從中國福州老家打來的電話:「姐,我想送女友一束鮮花,該送幾朵好?」弟弟的聲音很興奮,他很快樂,因為愛。

我說:「花是朝生暮死的,不要送花!」

放下電話,才後悔不該給無邪的弟弟說那種話,於是重撥家裡電話,說,送九朵最好。我似想乎想開了:愛,並沒有錯。沒有錯,為什麼要死?

這樣想著,便不再恨中田,他的血也是熱的、乾淨的。不愛了,他有他的理由,他也沒有錯,雖然他迷信,他怯弱。我相信會有另一顆真心與我共享愛情,而且無需任何理由。

在離開日本時去機場的路上,我看見兩個日本老太太相互鞠躬相送,她們點了五六次頭仍不肯罷體。熙來攘往的車站裡,居然也讓出這麼大的空間,讓她們可以相互表示敬意與親密。我不禁為之淺淺一笑。

中田送我到機場,很傷感,一臉憂鬱。我突然想起老師在課堂上曾告訴我們這些外國學生:「基本上,日本人的交往保持著相當的距離,這距離就是防止相互鞠躬時碰頭!」歐美人有握手表示親近,用吻臉表示親密,可是,在日本,不管什麼場合,你必須學會鞠躬。

與中田桑最後鞠躬告別,是在羽田國際機常「沙揚那拉」——再見。

沒有握手,更沒有擁抱。而我,要回家找個可以額頭相碰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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