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代人對空間的感覺

婆婆走進「我的」房間、將骨頭放到「我的」盤子裡，在我看來是對私人空間的侵犯，而在她看來是人與人親密的聯繫和分享。

婆婆和公公一同住進了醫院，公公怕是一時半會兒出不來了。婆婆從醫院出來，就與我們小三口兒住到了一起。日子不長，我就發現婆婆和我對空間的感覺非常不一樣。

在我看來，家裡的各個房間都有實木做的門，且名副其實，各有其用。我在大學教書，除了到學校上課之外，大多時間都在家裡的書房看書寫字。這時我總是將房門關上，圖個清靜。可是家裡的門對婆婆來說好像不存在似的，她會隨時走進我的書房，或是向我要一張廢紙畫畫，或是問我剩下的稀飯放在哪裡了。她轉身出去的時候，是全然記不住關門的。如果提醒她會照做，但下次來的時候必定會忘。我們夫妻睡覺是關上臥室門的，婆婆睡覺常常敞著門。週末的早上我們愛睡懶覺，婆婆起得早，免不了推開我們臥室的門跑進來慈愛地看看，告訴我們早飯已經做好了，可難免被老公喝出門外。有的時候她半夜裡起來上廁所，發現我們的房間還亮著燈，也要推門進來看看，或者讓我給剪個指甲，或者說兩句閒話。這樣一來，我在自己家裡越來越感覺不安全，心煩意亂甚至心驚膽戰。書房本來是沒有插銷的，現在想想是不是應該裝一個？臥室有插銷但從來不用，現在要跟老公親熱先得趕快把門插上！上初中的女兒則一點都不講禮貌，每每把走進她房間的奶奶硬是推出門外，再「砰」地把門關上。

對於自家和鄰家的大門，我和婆婆的感覺也不一樣：在我看來很厚；在她看來很保我們住的是三層樓，每家都在木門之外又裝了鐵製的防盜門。平時木門和鐵門都關得緊緊的，鄰里之間很少串門。婆婆來了之後，時不時到鄰家走走，找老頭老太太借個東西，或者問個事情。春節的時候，對門鄰居送我家一盆水仙花，我和婆婆也順勢過去給他家拜年，欣賞一下他們養的花。對門是學校裡的大領導，工作特別忙，我生怕在他家待的時間太長，看了一會兒就要帶婆婆回家。婆婆回答說，著什麼急呀？還有好幾盆花沒有仔細看哩！

回到自家的餐廳，一家人同在一個房間裡吃晚飯，這下不會有矛盾了吧？也不。吃飯的時候我發給每人一個小碟子，放自己吃剩的東西。婆婆不用自己面前的碟子，她喜歡把吐出來的魚刺、雞骨，還有牙縫裡剔出來的菜筋肉屑放到我面前的盤子裡。「這是我的盤子。不是給您一個自己的盤子了嗎？」我皺著眉頭抱怨。婆婆說：「少用一個，洗碗的時候就可以少洗一個。」「可我寧願多洗一個！」我抗議了。婆婆接受了抗議，可還是繼續友好地把她的垃圾送過來。她習慣了。後來吃飯的時候，我乾脆挪到桌子對面，離她遠遠的。婆婆體胖臂短，平時離自己遠一點兒的菜，都要我給她夾到碗裡。可沒想到她竟做出驚人之舉，一個遠距離投射，把吃剩的一塊鴨骨隔著桌子靈巧準確地拋到我面前的碟子裡！我又吃驚又生氣：「您自己的盤子呢？」婆婆低頭看看自己面前，帶著歉意憨憨地說：「哦，又忘了。」

好久時間我才開始明白婆婆的世界，也因而更明白自己的世界。在她的世界裡，人與人之間沒有牆，因而也沒有門。家人之間真正是親密無間，所有空間共享；鄰里之間「拆了牆就是一家」。再厚、再重的實木門、鐵門都可能是形同虛設，都可以視而不見，更不要說同一張飯桌上瓷碟之間的「界限」了。兒女在母親的肚子裡，本來不就是與母親一體的嗎！在我的世界裡，每個人都有自己明確的空間範圍，即便沒有牆、門之隔，也像有一堵無形的牆。婆婆走進「我的」房間、將骨頭放到「我的」盤子裡，在我看來是對私人空間的侵犯，而在她看來是人與人親密的聯繫和分享。

書房的插銷裝不裝還沒有定。不過有一點我很肯定：理解了，一切都可以原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