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傍晚，我接到一個電話，是早年的一個學生打來的，他問我還記不記得一個叫「強哥」的學生，我想了想，對他說記得的。學生說強哥也在這個城市，一直想和老師聚一下，因為以前上學時太調皮，給老師惹了很多麻煩，自己不好意思給老師電話，希望老師能答應。正好那時我在市裡，便問清了地址打車過去。

「強哥」真名叫鄧強，那時在學校裡因為調皮生事大名鼎鼎，無人不知。那會兒電視上播放周潤發的《上海灘》，學生們便喊他「強哥」。一學期換了幾個班，最後哪個班主任也不願接收他。因為他是校長的親戚，校長找到我，希望我能收下他，我是知道他的，剃個光頭，成天瞇縫著小眼睛，一臉壞笑地給女生寫條子，專門和老師作對。我實在不想接收他，因為校長親自找了我，我不好駁校長的面子，收下他也是無可奈何。

強哥轉到我們班時，離初中畢業只有三個多月了，我擔心他在班上攪局，影響到其他學生複習迎考，對他軟硬兼施用盡了手段，但就是不湊效，幾乎每天都要弄點風波出來，上課時，不是將前排女生的辮子拴在桌面的釘子上，就是回頭做鬼臉逗同學哄堂大笑。數學老師是他原來的班主任，兩人鬧過不愉快，幾次在課中找我，說是不趕走強哥，數學課沒辦法上下去，我也是一臉苦笑，心裡暗暗埋怨校長，臉上一個勁給數學老師陪不是。

我曾經去他家裡和家長溝通，沒想到強哥的父親也是個「橫」人：「我們奈何不了他才送到學校，就是希望學校能教育他成人，你們可別找我們家長，學費我們一分不差的，教育是你們的責任。」我大為光火，卻也無話可說，心裡對強哥的怨氣更盛。有一次是周會堂，我在台上重述紀律，強哥冷不防越過幾張桌子扇了前幾排一個同學兩個耳光，我怒不可遏，狠勁拖他到辦公室，看著他挑釁的目光，還他兩個耳光的衝動幾乎讓我發狂，但我還是咬牙忍住了，盛怒之下，我把最刻薄的話都說出來了，而他也不是省油的燈，小眼睛一閃一閃的，根本不買我的賬。

那天以後，我和強哥視若仇人，有學生偷偷告訴我，說強哥準備找社會上的人來收拾我，要我提防著點，我冷笑笑沒說話，暗自裡恨得牙癢，卻也無計可施。我把他晾在一邊，他也沒把我放在眼裡，我們就這麼仇視地耗著。

有一天傍晚，父親打電話給我，說孩子病了，要我回家。我那時工作的學校離父母住的地方有十幾公里，而且我在學校的宿舍靠近野外，同事房間就幾次被盜。我躊躇著找個人看門，放學很久了，實在找不到，最後在校門口看到強哥空著手從校外走來，也許他在野外睡了一覺，現在回教室討書包吧。沒辦法，我遲疑地喊了他一聲，他抬起頭，驚訝地看了看我：

「你是喊我？」

我笑著說：「我不能喊你嗎？」

強哥沒作聲，站在那裡一臉的茫然。我對他說：

「是這樣的，我有急事要回老家，不放心宿舍安全，想請你幫個忙晚上睡在我房間裡看門，我知道你家離學校很近，你現在就回去和家裡打個招呼，吃過晚飯趕過來，可以嗎？」

強哥小眼睛一亮，臉上綻來了笑容：

「好的好的，你把鑰匙給我，我這就回家，保證萬無一失。」

我將鑰匙交給強哥，匆忙騎車趕回家，送孩子去醫院，一夜沒睡，也顧不上想強哥看門的事。第二天一早，我疲憊地騎車趕回學校，還沒有上早自習，強哥已經起來了，正滿頭大汗從深井裡望水缸挑水，我進了屋，發現房間像變了個樣子，書籍、報紙、雜誌、作業本整整齊齊地擺放在桌上，被子疊的四四方方，地上灑了水剛掃過，甚至連玻璃窗也新擦過。我有些感動，用讚許的眼光看著強哥：

「這些……都是你做的？」

「嘿嘿，沒什麼，我擇床，晚上一時睡不著，就幫你收拾一下，你平時沒功夫的。」

我說聲謝謝，強哥紅著臉將鑰匙交還給我，說是回家吃早飯，怕上學遲到，趕緊走了。

「怕上學遲到？」我看著他遠去的身影搖了搖頭。

那天晚上以後，強哥像是換了一個人，上課不再搗亂，與社會上的小青年也斷絕了來往，再沒有和老師發生衝突，也沒有學生來我面前告他的狀。那會兒還要預選考試，自然，他因為成績太差，沒能參加最後的中考。後來聽說他出門打工了，快二十年了再也沒有他的消息。

想著這些往事，酒店已經到了。幾個學生看到我，一起站起來給我讓座，其中一個瞇著小眼睛的三十多歲男子靦腆地笑著對我說：

「老師還認得我嗎？」

「你是強哥啊，從上海灘殺回老家了？」

同學們都笑了，我也笑了，強哥很不好意思。

吃飯時，強哥告訴我他這些年的經歷：去過幾個城市，當過搬運工，做過泥瓦匠，開過出租車，慢慢攢了些錢，現在回到家鄉的城市，開了一個小公司，專門做汽車美容。結婚了，妻子是本村的，比他低兩屆，也是我的學生，有兩個孩子。一直很羨慕同學們和我往來，自己實在是不好意思見我，終於鼓起勇氣請老師一聚，等等。

我知道他這些年不易，因為額上已經爬滿了皺紋，頭髮也白了一些。只是比以前沉穩許多，有些放不開，甚至是羞澀。我便和他們一起回憶讀書時的事情，慢慢，場面的氣氛融洽起來。

強哥告訴我，那天晚上給我看門以後，他想了很多。他沒想到我會找他看門，心裡對我充滿感激，因為我信任他，讓他覺得自己還是個有用的人。反省自己那些年惡劣的表現，很是慚愧，下決心改掉惡習，重新做人。這些年每當遇到困難快要支撐不住時，就會想起那天早上我看著他的讚許的眼光，暗自下決心一定要活出個樣子來。

我很受感動。其實作為老師，我也有很多做得不到的地方。強哥讓我明白了一個道理：被別人信任，幫助別人，就能找回自信和責任感。那次請他看門，觸動了他內心向善的一面，給了他一個向上的台階，在強哥的心裡，一直也是渴望做個好孩子的，只是每天遇到的都是白眼，都是冷漠，都是不信任，讓他漸漸自暴自棄而已。

一個老師對孩子的影響是巨大的，甚至能改變人的一生。站講台時間久了，每天和各種各樣的孩子打交道，心也會變得麻木，這是很可怕的事情能，這個世界多的是冷漠，缺的是信任和真誠，如果我們多一些信任，主動幫助別人和接受別人的幫助，這個世界就會變得很美好。

回家途中，我還在想著強哥那雙小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