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愛你的故事系列9
沒有人比我更愛你。十七歲那年夏天，我望著你邪邪的眼睛，狠狠地吼道。日光火辣辣地穿過你的全身。你立在那裡，用一個稜角分明的輪廓回應我一個模糊不清的笑容。你的背有些彎駝，穿著白色Ｔ恤，水藍短褲，髒髒的銀灰球鞋，鼓鼓的單肩背包，上面鋼筆墨漬、黑鞋英脫了頭的布線，雜亂無章地堆在一起，我記得沒錯吧。這個我無數次看到你的模樣。
你佈滿絨毛的手臂上開始沁出細細的水珠，在陽光下，它們閃著好看的光澤。我的心一陣陣溫暖起來，我知道，在這只被無數水珠包圍覆蓋的手臂上，曾經刻著我的名字。那是一次體育課上，當那個色色的體育老師宣佈男生解散而自己卻領著女生做遊戲的時候，你拉著我，飛快地穿過充滿青草味的運動場，穿過一排排紅瓦白牆的房子，時間靜止下來，此刻，只有你手中的溫度向我不斷地蔓延，在我的掌心生長出許許多多優美的曲線。在空闊無人的階梯教室，你和我，大口大口地喘氣，然後相視著一陣陣大笑，笑得肆無忌憚，沒心沒肺。那時我們都只有十六歲，十六歲，多美的年齡，就像校門口老大媽水果攤上的黃柚子，油亮可愛，要不就是旁邊馬車冰堡裡彩艷的冰淇淋，舀一勺放在嘴裡，爽快透心涼。十六歲，又是多麼可笑的年齡，你拉著我的手，我在耳邊說我喜歡你，我是公主，你是青蛙；我是灰姑娘，你說會送我一雙水晶鞋。想得無邊無際，我們依然樂此不疲。可是千萬不要再像我們一樣，因為我們都要長大，變成一個大人。
你還記得自己十六歲的模樣嗎？
我永遠記得。
那時你的皮膚就已經是那種很好看的棕黃色，流沙一樣滑過，你的眉毛很濃，濃得快要化不開了。你的眼睛總是邪邪的，雖然不大，可是每次我都能在它們中間看到一個完整而又幸福的自己。對了，你那時也很高，整整比我高出一個頭的距離，這樣我便可以常常從容地抵在你的下額，聽你說喜歡我，一遍又一遍。
嘿，你看。你伸過手臂，神秘地看著我。
然後我看到了自己的名字，紅色而又有點發黑的字體，歪歪扭扭地嵌在棕黃色的皮膚上面，像一副古老的咒語。
花了一個晚上，用刀片刻上去的。你帶著自豪的口吻對我說，還有那雙邪邪的眼睛。
我再次看著我的名字，空氣中似乎有甜膩的氣息。它們由陌生的血液組成，在某一個曖昧的夜晚被疼痛凝固。眼淚就這樣不知不覺地流下來。那些字，我想用眼淚去化開，卻總是徒勞，它們已經被記憶帶走，再也不會有第二次。
我愛你，非常愛。整個教室似乎都能聽見我的聲音，窗外，陽光明亮。很亮很亮。
我直到現在都無法說清喜歡和愛有什麼不同，只知道十六歲的我喜歡常常對著你說：我愛你。可是誰又能說清什麼是愛呢？它如影隨形地伴著我的十六歲，抬頭時、口渴時、寫作業時，永遠沒有休息。
可是我愛你，從你轉學坐在我旁邊的那刻起，我就是愛你的。聽老師說你打架曠課被以前的學校開除才來的這裡。可是怎麼會呢？眼前的你只是一個無助的孩子，你簡直瘦得可怕，像浮在空氣中一樣。你又怎麼會有那麼大的力氣拿起磚頭拿起棍棒去和別人打架？我找了許許多多的理由說服自己相信你，儘管這只是一廂情願。我看著你面無表情地朝我走來，手臂上、臉上佈滿大的小的不規則的傷疤，你知道嗎？我有多崇拜你，我對你充滿好奇，我更想知道關於你那些傷疤背後的故事，它們聽起來一定會很驚心動魄。可是老師把我安排和你坐在一起並不是要我去聽你那些在他眼裡一文不值甚至是道德敗壞的故事，你也一定認為我是奸細對不對。你剛開始對我真的很不友好。你說你討厭我這樣的好學生，假正經書獃子自以為了不起其實屁都不懂，你說得鬥志昂揚神采奕奕，可我一點都不生氣，真的，一點都不。
我給你講數學題，幫你做筆記，跟你一起做值日，週末按照老師的要求去自習室給你補課。。雖然你很不情願，但你沒有拒絕。我從沒看到老師會對一個學生如此上心，後來隱隱約約知道你爸很有錢，托你爸的關係，給他幫了不少忙。
你真幸福，我對你開玩笑說。有個疼你的老爸，還有個疼你的老師。
你沒好氣地看我，於是我記住你的眼睛，邪邪的。我永遠也不會忘記。
十六歲，我學著你的樣子在書本上偷偷畫教務長的臉，她總是凶巴巴的，沒完沒了地訓斥這個訓斥那個，我把她的嘴畫得很大很大，像個大喇叭，然後拿給你看，我們一起哈哈大笑。十六歲，我第一次沒有按時回家，你騎著自行車，我坐在你後面，雙手環著你的腰，緩緩地穿過古老的街道，沒有目的地漫遊。黑幕下的城市像一個樂園，首先流浪藝人的薩克斯拉開了夜生活的序幕，接著霓虹燈、各式各樣的商店、摩天高樓紛紛被點亮，行人、車輛、像一幅幅動態的風景畫，一刻不停地變換著新的內容。而街道也沒有了白天的喧鬧，路燈將它們罩上了一層橘紅色的光，神秘而又安詳。我在你背後大聲歡呼，從街道的這頭到那頭，餓了，我們一起去吃臭干，放好多好多的辣椒，辣得滿頭大汗，還有珍珠奶茶，黑色的珍珠，放在嘴裡滑滑的，再來口香橙味的奶茶，一起流到心裡最柔軟的地方。經過街角一個沒有雙腳乞討的小男孩面前，你輕輕地把硬幣放在小男孩前面的盒子裡。
後來，你開始告訴我有關你那些傷疤的事。你邪邪地看著我，眼睛裡閃著銀色的光芒。多麼驚險刺激的故事，你講到曾經在窄窄的巷子裡如何與那些向你要錢手持匕首的壞孩子大戰幾個回合，講到自己也曾挨了一個胖胖的傢伙重重的一拳，流了好多好多的血，還有你看不慣一幫人渣欺負低年級的小同學，想都沒想就衝上去和他們打了起來。
你說得輕描淡寫，可是你手臂上的傷疤已經讓我淚流滿面。
該回家了。做一個好孩子，不要像我一樣。你在路燈下對我綻放出一個清晰的笑容。
然後我們靜靜地離開。
我常常以為這就是自己一廂情願的愛情，它們潛滋暗長，縱橫交錯，充滿了我所有的想像。或許你只是把我當做一個傾聽者，毫無保留地把所有秘密和盤托出。直到你在手臂刻下我的名字，直到我輕輕地抵在你溫暖的下額，聽你說喜歡我。
我終於相信，我的希冀有了回應，我並不是一個單純的傾聽者，我們彼此相愛，對吧？
可是我不能常常坐在你的車後跟你一起穿過熟悉的街道，不能常常跟你在街口大汗淋漓地吃臭干喝奶茶，不能常常在耳邊說我愛你。有些事不是我們能夠選擇的，你不能違背，不能反抗，更不能有絲毫的懈擔
我必須要拚命地學習。這樣我便可以給你講更多的數學題，為你作更多的筆記。我甚至曾天真地認為你會因為我而像我一樣，乖乖聽課，認真完成作業。你知道嗎？我甚至已經想著我們步入同一所大學，坐在窗外明亮的教室裡，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常常微笑。
這才是我心中的愛情。你一定會笑我多麼冠冕堂皇，可是我們又能怎麼樣呢？我說過我們無法選擇一些事，或許順從才是唯一完滿的答案。儘管它讓我們愛得如此狼狽、如此艱難。
好好學習，上個好大學，將來找個好工作……這是我十六歲時聽到最多的一句話，要怪就怪現實。我們終究要長大，變成一個大人。大人說的話能有錯嗎？
我望著你苦笑。
你一如往昔，甚至有點變本加厲，常常逃課，手臂上不時冒出新的傷痕，有時你會很興奮地告訴我今天玩《傳奇》又升了幾級，那些數字我總是記不祝
你不喜歡那個只會在黑板上不停演算公式的老師，不喜歡周圍同學枯樹一般的表情，我都知道。只要常常能在你的眼裡看到一個完整的我，這就夠了。
日子總是很快走過。
十六歲，我愛你；十七歲，我卻不知道還能不能愛你。當你額頭佈滿鮮血灰塵塵地走進教室，老師在你背後衝你大吼一聲：給我滾出來。我有種不詳的預感。
你又一次打架。因為隔壁班那個常常受人捉弄的小男生。你從他身邊走過，看見一個又高又壯的傢伙朝小男生臉上吐口水，於是，你一拳便揮了上去，那個傢伙被你打得很重，住進了醫院。而你也被打到了額頭，滲出了血。
你被老師叫去之後就再也沒回來。那年我們十七歲，又長大了一歲。
幾天後，在上學的那個路口，我看見了你。你在等我。額頭上似乎還有淡淡的血漬。我想伸手去把它們擦乾淨，可手只抬到一半，便彷彿已經僵住了似的，再也不能動彈。
你再一次離開，像一個孤獨的幽靈一樣注定飄來飄去，去過無拘無束的生活。可是生活也有他的規則，我們不得不按照這個規則吃飯、睡覺、做夢，你願意也好，不願意也好，永遠都不會跨越它。
就像此刻我抵在你的下額，都知道這是最後一次了。
沒有人比我更愛你。我望著你邪邪的眼睛和遠遠離去的背影，狠狠地吼道。
……
二十歲，我坐在南方小城一所大學的教室裡，聽一個頭髮花白的老人講紅樓夢，空氣中充滿了花粉的味道。一年後，一個明媚的男生會準時站在我的宿舍樓下，笑著看我向他走來。我們手牽手穿過熙熙攘攘的街道，一起吃正宗的武漢臭干，只有我放好多好多的辣椒，辣得滿頭大汗，他笑。偶爾遇見幾個年壯的傢伙欺負一個學生模樣的路人，他會緊緊地拉著我的手遠遠地離開。如果是你，十六歲，你一定會毫不猶豫地衝上去。
我們都長大了，終於變成了一個大人。二十一歲的你，我在心裡喊著你的名字。
你還好嗎？
再次遇見你是大二那年的暑假，我抱著新買來的普魯斯特穿過偌大的廣場，在十六歲那年我曾無數次經過的街道，我看見了你。
恍如隔世。
你愣了一下，可我卻看不清你的表情。此刻，一種濕濕的酸痛滑過眼角，一陣又一陣，直到撐滿整個眼眶，十六歲，十七歲，我和你，夏天的夜晚，銀色的光芒，街道，路燈，流浪藝人，紛紛在眼珠糾結纏繞，然後像焰火那樣盛大地綻放。
你終於向我走來，白色襯衫，水灰羅紋褲，乾淨的黑革鞋。全然已是我所陌生的模樣。你點起一支煙，在抬手的剎那，我看到你手臂上若隱若現的黑色印記，你還記得嗎？你曾經用刀片在上面刻過我的名字。
嗨，好久不見。
嗨。嗯，是哦。真的好久不見。
……
……
你，你還好嗎？
談不上好，馬馬虎虎地過。呵呵。你吐出一個煙圈，轉瞬間便被陽光刺破，無處遁形。
才多大，怎麼說起話來都感覺已經老了十歲。
……
要好好生活。
對，要好好生活。
……
放假了吧，前年我在校門口的紅榜上看到了你的名字，知道你去了R大，那一直是你夢想的地方。
謝謝，謝謝你還記得。
……
我們都變成大人了，二十一歲的大人。
可當大人並不總是那麼好。
也許吧。不過我們再也不能回去了。
……
午後的陽光透過斑駁的樹影鋪在地上，將你的影子拉得好長好長。你手中的湮沒有熄滅，火星點點，不斷有銀色的煙灰飄落，耳邊似乎傳來嗶嗶剝剝的聲音，它們混著不斷飛昇旋轉的煙霧，源源不斷地爬滿全身。
一輛汽車從街邊疾馳而過，風浪掀起了無數微微的塵粒，它們聚集在一起，像一個巨大的磁球。在那一刻，眼前的一切變得模糊而又迷幻，我站在漫天的塵粒中，望著你，空如知靈。
我分明感到自己在笑，淚水一樣的笑。
洶湧澎湃，打濕了曾經那些最美好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