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你,終此一生
他走來時總帶著一片淡淡的月光,優雅得像月神蘇摩。他總能很快地把我從茫茫人海中搜尋捕住,然後綻放他迷濛的微笑。
他喜歡穿米色或淡藍色的衣服,像月華,清清冷冷地,還滲透著一種薄薄的桂花香。
他說他只是月亮上澆桂樹的露水,生命短暫得如夜晚的煙火。
我背過身去擦眼淚,他輕輕地拍我的肩膀,哄我道不必羨慕他,他只是住得比我更高一點。
他長我三歲,我卻只習慣叫他阿池,而非哥哥。我不要他做我的哥哥。他朗朗地笑,也只習慣地回應說他喜歡我,而非愛我。他從來不說他愛我。
我十七歲生日那天,他送我一大把剛摘的桂花。濕漉漉的花枝,香得一塌糊塗,我幾乎要落下淚來。——這是他用生命來開出的花,要我如何能承受它們呢?
「阿池……」我不知道此時此刻該說些什麼,也許什麼都不該說。
「我喜歡你。」他笑出了一片月光,一瓣一瓣落定在我的肩上,寧靜而幽遠。
……
「你的十七歲,是屬於我的嗎?」他忽然問我,眼神裡含著太多飄飛的月光,濃得化不開。
我猛地點頭——當然。當然。還有我的十八歲,十九歲……
「我要你的十七歲,就夠了。」
隨意地揚揚手,他的司機不知從哪裡驀地冒了出來,手裡拿著我在很久前送他的照相機。
「你給我的我還你。」他含糊地說了一句,便把我往他自己身上擁。
整個人像摔進了月光中,浸透了一顆心。我至今仍舊記得,他那件米色的毛衣,馥郁而潮濕——有我也有桂花的淚……他月神般的眸光,茫茫人海,只為我停留。
他給我的,豈止永遠。
吾愛,今夜,誰的淚水,曾令人長久失語?
……
那是我最後一次親近他的體溫。
那年,我十七歲。
桂花是種很固執的植物,離開了母體,便開始走向結束。
吾愛,何處?
我以斷章中朝生暮死的心情,見證了它關於愛的全過程。
……七寸,竟走到了生命的竭處。我無能為力。
水動,月不動。月動,花不動。花動,我不動……
等待……我還在等待什麼?那天他還微笑著說要親手為我把照片曬出來,至今兩個多月卻連一通電話也沒給我。
藍芷說,兩天前,他緊牽著一位漂亮的女子,小心翼翼地從醫院走出來,彷彿她是玻璃做成的……就連藍芷為我而憤怒地站在他的前方,他也無視地走過。
真難想像,在茶色的眼鏡片下,他有的是如何一種冷漠而鄙夷的神情——藍芷總結般地說。
我忍住沒說什麼。
窗外的陽光,是鵝黃色的,爛熟的花似地一葉一葉地旋進我的屋裡。到處流淌著一陣溫柔又明亮的光澤。
我蜷在陽光蕩不到的地方,謹慎地想要維持那即將要乾涸的生命——無淚,無愛,無痛苦。
一秒復一秒地走下去,無盡傷悲,一寸思一寸灰,灰燼卻要在何時才肯散失褪盡?
電話又響了。第十九次接起,第一次不是藍芷的聲音。
月光漸移漸近,陽光悄然黯淡。
「最近好嗎?」阿池說話的聲響,琅琅地,月光有多遠,他就有多遠。
只剩呼吸……喉嚨竟幹得發不出半個音符,淚水瀉下來時滾燙得讓我難受——這一刻終於發現,原來不可增減的,除了命運,還有我的愛。不管他手裡握緊的是誰,我,還是我,一個如桂花般頑固,頑固地愛著他的我。
他沉默了一陣,語氣變得隱忍,一如凋零的桂花。
「我要去美國了。」他自嘲地笑笑:「很久以前的問題了,堅持到今,卻還是逃不掉。」他頓了頓,像在等待什麼……我開始恨我自己,想說不要卻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來。
「你生氣了,是嗎?」他又問。他已經聽見我愈加急促的喘息聲了。「對不起,這是我的錯。曾經答應你,不會離開,現在居然食言了。你,恨我嗎?」
不恨。不恨……真的不恨。吾愛,我要如何才能讓你明白?
「對不起。」他的聲音沉下去。
這個季節已經夠潮濕了,我的眼睛,他的語音,竟毫不猶豫地想要融入這個季節,隨同一陣清風而去,鳥的翻飛,樹的呻吟,花朵啊,離開了生命的泉水,要如何生存下去?淚水啊,你的流瀉,是否是想要歸還他此生滋潤?
終究在十七歲的那個午後,我深深地明白,原來我只是枝頭一簇卑微的桂花,失去他,就像失去生命的源泉,於是,我必須告訴他:不,不要離開。
掙扎。拚命。
雁的唳叫,我心的湖,「砰——」的一聲,碎經…
「不……」我的聲音,虛弱而堅定。
「你會想我嗎?」他的聲音,夾雜著太多的猶豫與苦痛。
糾葛……聲音啊,我與他的……就像不經意間的一問一答——他問我答,天衣無縫。
終究在十七歲的那個午後,我親手毀了我自己的幸福。
真是可笑。我打遍了所有可能找到他的電話,沒有結果。我去遍所有可能有他蹤跡的地方,亦沒有結果。真是可笑,我最後輸給了我自己,輸得一敗塗地,輸得一無所有。
月光,漫長而寂寞。我一直守侯,電話中的茫然,以一種千年不變的姿態,見證著我的生命。
他走後的三年,我平靜地活著,像桂花。我們都平靜地活著。唸書,高考,進了大學。我依舊收到好多花,卻毫無感覺。只是每次看見藍芷的男朋友送她花的時候,眼睛就會出奇地痛。
他給我生命的泉水,我還他愛情的淚水——這是命運嗎?注定的相遇,注定的分離,注定的愛,注定的恨?
桂花又開……又落……
月光來了……去了……
吾愛,何處?
……
大二那年的暑假,我回了與他相識的城市,在桂花樹下與一位自稱是阿池的表妹的漂亮的女生見了面。
「他去了……」她小聲的抽噎著,在她的眼中,我看得見悲苦。
阿池是在今年的早春去世的,表妹口中的他,去得很安詳。他一生喜歡桂花,因而也喜歡如桂花般靜謐的我,不止喜歡,還愛。他愛我。
我苦笑。
一切都似乎太遲了。他愛我嗎?連我自己都不太清楚。既然愛我,為什麼當初又要另結新歡,為什麼又要走?
她也苦笑。
是太遲了。在他四年前的那個冬季檢查出患有血癌的時候,一切便太遲了。
花葉墜地的聲響,震耳欲聾。在那一刻,我聽見了自己心碎的聲音,一如三年前的那個午後。
他的臉色蒼白如初生的桂花,他的眼神黯淡得如遙遠的月光……淚如雨下……他只要我的十七歲,他永遠只說他喜歡我……
「他放棄了去美國的及時治療,就單純地因為你十七歲的生日近了。」表妹幽幽地說。
往事的影像,排山倒海般襲來。我不能呼吸。
「因為他病重了,後來才不得不離開我,是嗎?」以為終於瞭解了他放棄我的原由,生命卻突然像缺了口的天空,連撕心裂肺的悲傷,也是疲憊的。
「不,你錯了。」她抬起頭,看著遠方,那裡有光有生命。
「他要為你把生日時的照片親手曬出來,」她平淡地說:「那天在暗房裡忙了大半天,竟忘了重要的服藥時間,然後,走過工具架的時候,忽然的疼痛,讓他扭曲的身子不小心撞在了架子上,掉下來的尖刀插進了他的眼睛裡……」
表妹後來再說了什麼,我已經聽不清了。
……
兩個月後的某天——
他牽著另一個女子的手,走出醫院。
他無視地經過藍芷的身邊,不顧她的憤怒。
他無情得連臨走也不願再見我一面。
他終於要去美國。
……
桂花再開,我離開了這個寂寞的城市,夜晚的城市沒有煙火。
我不再流淚。
露水用生命開出來的桂花,又怎是桂花想用眼淚來嘗還,所能還得了的?
……
桂花決定,將用盡它的一生,來為這一段以生命開出的愛情守侯。
……
終此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