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史學家談拿破侖:拿破侖是一位“小說家”
記得當年讀《李太白全集》的時候,詩人那異常強大的政治抱負總是令我驚訝不已。這位才華橫溢的詩人似乎根本無意寫出那些流傳千古的名句,而是夢想著遍干諸侯,官拜卿相。就像他在《代壽山答孟少府移文書》裡所說的,其人生理想一直是「申管晏之談,謀帝王之術,奮其智能,願為輔弼,使寰宇大定,海縣清一」。即使到了晚年,李白仍然寫出「但用東山謝安石,為君談笑淨胡沙」(《永王東巡歌》其二)這樣的詩句,夢想著平定安史之亂,在政治上建功立業。我一直覺得,恰恰因為李白總是在詩文中大談政治抱負,才使得政治家其實不太可能重用他;而這位生性浪漫灑脫的詩人恐怕也沒有什麼實際的政治才幹,萬一當上了宰相肯定會演變為一場災難。
不過最近讀了英國歷史學家安迪·馬丁的《小說家拿破侖》,卻覺得自己過去可能有點兒太小看李白了。一旦獲得機會,文學才能與政治潛力或許並非相互排斥。看看人家拿破侖,25歲就當上了將軍,30歲成為法蘭西第一共和國執政官,35歲加冕稱帝,可以稱得上平步青雲。在歐洲戰場上,拿破侖和他的軍隊所向披靡,在奧斯德立茲、耶拿等地多次上演以少勝多的好戲。而法國大革命的思想也追隨著拿破侖的腳步傳遍了整個歐洲,使得世界史的發展進程因這位軍事天才而改變。甚至連黑格爾這樣的哲學家,也會一邊聽著耶拿戰役的隆隆炮聲,一邊匆匆忙忙地完成他的《精神現象學》,並興奮地將拿破侖看作是騎在馬背上的「絕對精神」。
然而根據馬丁的考證,叱吒風雲的拿破侖其實是一位深藏不露的文藝青年。在短暫而輝煌的政治生命中,他似乎有意與政治疏遠,抓住一切機會表達自己對文藝的愛。法國大革命爆發時,身為軍官的拿破侖對這場革命漠不關心,想盡辦法爭取帶薪休假,日夜無休地讀書寫作,並開始創作小說《克列松和歐仁妮》、《新科西嘉》。到了1812年12月,已經成為皇帝的拿破侖於莫斯科遭遇慘敗,在少數隨從的陪伴下逃離俄羅斯。在這一危急時刻,他在途經魏瑪時還不忘派人向歌德問好,以至於在場的所有人都覺得皇帝已經瘋了。而當拿破侖被流放到聖赫勒拿島時,他也沒有嘗試逃跑,而是把囚禁看作是安心寫作的大好機會,並表示:「引退後我要以筆代劍。我在位時的歷史,將是一段奇異的歷史。過去我只以側面示人,現在我要完整地露出我自己。」到1821年去世時,他總共為我們留下了包括小說、詩歌、啟蒙主義論文、歷史著作、對話錄以及書信在內的五十多捲著作。似乎拿破侖在用他的生命歷程告訴我們,文藝與政治並非看上去那樣不可兼容。
因此,《小說家拿破侖》一書最大的意義,就是它呈現了與人們慣常想像不同的拿破侖,將其塑造為一個一心想要成為文學家的政治家。不過話又說回來,我們似乎也不能太把安迪·馬丁的結論當回事兒。因為馬丁並沒有對拿破侖的生平進行系統介紹,而是以生動的筆觸描繪了一樁樁拿破侖軼事,並配以幽默詼諧的點評。讀這樣的書,讀者不禁要兩眼發亮,恨不得一口氣把它讀完,但掩卷之餘卻又難免心生困惑。例如馬丁在書中大談聖赫勒拿島的外科醫生安東馬爾基在主持拿破侖的屍檢時,將其陰莖割下來單獨保存。此後,由於人們對拿破侖的崇拜,這段陰莖通過佳士得拍賣行從南大西洋回到歐洲,並最終落戶美國。這樣的細節我們當然無法在正史中讀到,很多讀者或許也能從中獲得樂趣,但卻實在讓人想不出這和小說家拿破侖有什麼關係。由於充斥著太多這類與主題無關的細節,《小說家拿破侖》與其說是一部嚴格的史學論著,不如說是各種與拿破侖有關的奇聞軼事的大雜燴,這多少降低了這本著作的可信度。
不過在馬丁對拿破侖的描述中,有一點捕捉得非常準確。他引用拿破侖書信中的一句話——「帶著我們的想法出門散步」,並認為這「就是對整個法蘭西帝國的概括總結」。的確,思想性幾乎是拿破侖所有軍事冒險與政治行動的核心特徵。例如在1798年的埃及遠征中,拿破侖不僅帶領著數萬軍隊和2000門大炮,還邀請了175名學者同行,並攜帶了一千多冊圖書。由於圖書資料過於龐大,以至於拿破侖要親自設計一個運載裝置才能放下。當這支遠征軍在地中海努力避開英國海軍的追逐時,拿破侖還忙裡偷閒地在船上舉辦了為期三天的盧梭研討會。抵達開羅後,拿破侖甚至依照法蘭西學院的建制,建立了埃及學院,每五天舉行一次集會,討論政治經濟學、物理學、數學以及文藝問題。看到這裡,我們已經很難去判斷拿破侖的這次遠征究竟是軍事行動、科學考察、學術研究還是啟蒙思想的宣傳。
馬丁認為這次埃及遠征的基礎是「觀念先於事物」,即在現實世界中踐行觀念中的理想。其實不僅僅是埃及遠征,整個法國大革命以及隨後出現的拿破侖帝國都是踐行啟蒙思想的產物。或者說,是用啟蒙思想徹底改造世界的一次嘗試。在法國大革命之前,政治不過意味著爾虞我詐、敵我雙方的實力角逐,是極端現實主義的。而法國大革命則賦予了政治一層新的內涵——用理性的力量去摧毀那個充滿了剝削與壓迫的舊世界,在此岸世界重建彼岸世界的理想。法國大革命之所以成為此後全世界所有革命的範本,拿破侖之所以在歷史上如此光彩照人,其原因均與此有關。在這個意義上,馬丁說的沒錯,拿破侖的確是一位小說家;但換個角度來看,馬丁也說錯了。因為拿破侖的小說並沒有寫在紙上,整個世界就是拿破侖的小說。這也就難怪在被押往聖赫勒拿島的途中,拿破侖忍不住對秘書說:「我的人生是怎樣的一部小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