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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和兄弟面面相覷,不知所措。我百般勸解無效,遂忿然作色曰:「托翁散盡錢財是為了救濟窮人,你是為了自己的怪癖,要令親人傷心!」爸爸怒極,然而不敢責聲———我是他從小嬌養大的獨生女兒。他轉身回房,繼續在日記裡絮絮地緬懷故里,緬懷他的父親。
那是太行山深處的一個小村落,古木濃蔭,澗水如珠,七八戶人家散落在山梁裡。當年曾祖父手持大刀,率領全族老小逃難到晉中,爺爺就是那時星夜投奔了八路軍。爺爺是從那裡起家的,他胯下白龍馬,在密集的槍聲裡,衝破封鎖到總部去開會;他從白龍馬上一個俯身,把在河灘上玩耍的我的父親一把搶回,身後「嗖嗖」飛來日本小鬼子的流彈。
這些是爸爸念念不忘的回憶。他一輩子都生活在爺爺的光環下。
我從識字起,就公開地「偷」看爸爸的日記。爸爸佯作不知,有時還公然地和我討論寫作方法。有一次,我正高臥床上看書,爸爸蹙額道:「秀姑!古人云,能立不坐,能坐不臥。你要下來走動。」我急忙翻身坐起,白著眼睛道:「我正是『能坐不臥』哩。」爸爸哈哈大笑,當即記入該天的日記中,結末一句是「吾兒狡黠可喜!」這一句我記得很清楚,因為「黠」字是我教他的。但我要他將「狡黠」改為「慧黠」,爸爸卻執意不肯,說是要去矯飾而存本真。
又有一次,爸爸嫌我晨起磨蹭,教育我道,「魯迅先生是邊穿衣服邊走出街去的」。我緩緩道:「我還需洗漱吃飯,出街去做什麼?」爸爸呵呵大笑,又在當天的日記裡大大地記了一筆。
我曾痛陳媽媽婚姻的不幸,在於她嫁了一個自以為該做英雄的男人。父親年輕時仗著爺爺的威望,很是任性尚氣。「文革」期間在看守所做所長,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年因為寫錯口號被定為反革命,爸爸乘隙將他放了。後來有一天一個高大的中年人,背了一袋梨子跟在爸爸身後進門,就是那當日少年,他如今已是種植果木的專業戶了。在我的記憶裡,爸爸做法官,曾收留了幾個孤苦的當事人在家裡寄居,不曾收過一分一文。那些人後來有了生路的,都還懂得感念,見了叫聲「大哥」;只有一個做了包工頭的,有一年居然跑來說在我家裡白做了幾年苦力,很有秋後清算的意思。爸爸臉上漲紅,咬牙道:「滾!」那一夜他的燈亮到很晚。
我不知爸爸在日記裡寫了些什麼。我久已不再看爸爸的日記了。他也總是藏藏掖掖的,想必有太多的難堪與落寞。
其實我是明白的。那是一個男人終生的夢想徹底敗落之後的悲絕。生性耿直,又添著些書生的意氣,爸爸不僅不能再保護弱小,連自己也不能保全了。昔日的繁華落盡,他大約料不到人事逆轉如此之快,我卻從旁覷破了。
有一個在高校做教授的表親,在和父親暢談後感慨:「若是在戰爭年代,你父親是條好漢。」他為了對英雄的崇仰而生,生活在對英雄業績的追慕裡。然而凡事太瑣碎,於是父親就有了太多的失意。現實太卑瑣,於是父親總是不如意,以致落得晚景頹唐。我已頗得了些生存的技巧,每每對父親的執拗頗不以為然,然而當我在燈下會晤那些曾經孤獨過落寞過的文人的靈魂時,卻立即原諒了父親的優柔而鄙視自己的墮落。爸爸一世的雄心,消磨在歲月的塵埃裡了。
總是記得小時過年的情景:媽媽端坐在窗下製作年糕,父親在屋裡踱來踱去,捧著《彭德懷傳》高聲朗讀。我趴在床上,望望秀麗的媽媽,望望悠然的爸爸。那時爸爸未老,我還懵懂,然而心裡覺得天地就是這樣安然不易。
如今我只有過年才得回家來。爸爸抱著他的禮物,坐在床上看我給眾人分發禮物。他那麼安靜,眼裡閃出孩子一樣的滿足和好奇。我鼻子一酸,說:「爸爸,我們看書去吧。」
走在路上,爸爸佝僂的背,遲緩的腳步表明他確乎是個老人了,他的生命已經像掛在冬日枝頭的一片樹葉了,在陽光下閃出脆弱的金澤。自我南來後,每次回家爸爸總要親迎。然而當我要走時,他總推說累了,躲進房裡去。
不知昨夜他在日記裡會寫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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