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戰塹壕戰的僵持:巨大的傷亡促進了軍事革新
長期的塹壕戰是第一次世界大戰最主要的軍事特點。戰爭爆發後不久便從機動戰轉入陣地戰,西線形成了400多英里長的築壘塹壕系統。整個戰爭期間,每一次交戰都是一場可怕的屠殺和巨大的消耗,每一次正面突破防線的企圖幾乎都以失敗告終,進攻方付出無數生命的代價之後,防線卻依舊牢不可破……那麼,一戰交戰雙方為什麼會不約而同的選擇塹壕戰?塹壕戰為何被稱為人間地獄?聖誕休戰是如何發生的?塹壕戰最終又因何被終結呢?一戰絞肉機——塹壕戰。
一戰中,西線炮聲一響,雙方均按照預想的進攻性速決戰計劃展開了大規模機動。發生在1914年9月的馬恩河戰役是一次大規模決戰,雙方參加這次決戰的總人數約200萬,火炮6600門,前後持續8天。德軍第一次遭受重大失敗,六周擊敗法國的希望成了泡影。
馬恩河之戰儘管是一場機動戰,但向陣地戰轉變的趨勢已現端倪。9月8日這一天,法軍只向前推進約1.2公里。有著優越機動性的騎兵面對速射武器和火炮已顯得無能為力,開始僅僅執行偵察和掩護翼側的任務。更突出的是,雙方都開始自發地挖掘戰壕和修築掩體。9月6日,德國步兵在法軍強大炮火打擊下不得不拚命挖壕隱蔽,因對塹壕戰毫無準備,土木工具不足,他們竟然把刺刀、帶把的杯子、飯盒、鞋後跟、鉛筆刀都用上了。9月8日,法軍也「奉命挖掘塹壕」,鐵鍬逐漸成了步槍的必要補充。
稍後的埃納河戰役更明顯地轉向陣地戰。9月14日英國遠征軍奉命挖戰壕,最初不過是在地上挖淺坑作為簡單掩體,以防敵人的觀察和炮火,但不久就不得不把壕溝挖深到7英尺左右,在壕壁上打孔,用木頭支撐起來,並不斷增加其他防護措施和偽裝。對面的德軍也在同樣深掘、築壘。俄國歷史學家羅斯圖諾夫認為:「埃納河會戰是戰爭進程中一條明確的界線,它標誌著長時間的陣地戰階段,即嚴重流血而一無所獲的戰鬥階段的開始。雙方都轉入防禦,隱蔽在戰壕裡,不斷深挖和改進各自的陣地。」
在此之後也曾有過短時間的機動戰,這就是所謂「奔向大海」和「佛蘭德交戰」。9月16日至10月15日三十天中雙方拚命往北海方向跑,結果只是徒然地把戰線延長170至180公里。10月20日至11月15日的佛蘭德交戰不僅是西線的最後一次機動戰,而且是以機動戰開始,以陣地戰告終。雙方大量騎兵下馬成徒步隊形投入戰鬥;防禦顯示出比進攻有更大優勢,雙方一碼一碼地爭奪陣地,戰鬥變成了血腥的搏鬥。雙方統帥部分別於11月15日和17日下令轉入防禦,建立築壘陣地,固守自己的位置。自此,西線的機動戰結束,徹底轉入陣地戰,橫貫西線的400多英里的塹壕體系成了困擾交戰雙方的噩夢。
最初的塹壕體系由一條或兩三條相距幾十米的塹壕組成,中間有交通壕相接。築壘正面形成後,重要地段修築支撐點,包括避彈所、掩蔽部,機槍和火炮發射點,掩體前設置幾道鐵絲網,甚至側翼也圍上鐵絲網。
自1915年起,防禦陣地作縱深梯次配置,建立第二陣地,甚至第三陣地,野戰築壘與永備築壘相結合,防禦戰鬥重心由前沿移向縱深,縱深防禦與機動防禦相結合,構成彈性防禦。1917年後,防禦陣地更加堅固和完備,陣地由三個地帶組成,隨時可把大量預備兵力投入戰鬥,進一步把機動防禦和大縱深防禦結合起來,防禦陣地變得更加難以突破。
這種塹壕體系最後在德國人的「興登堡防線」中登峰造極。這是一個堅固的防禦配系。其主要防禦地段前有警戒陣地,警戒陣地之後的陣地由2至3條塹壕線組成,整個防禦縱深達15公里。塹壕內築有永備發射點和混凝土避彈所。每條塹壕之間有許許多多有頂蓋的安全交通壕。每條塹壕之前從頭至尾設置一道寬30米的鐵絲網障礙。這個陣地自修築後一直進行不斷的加固,直到大戰結束前1個月還在新的地段構築第三陣地。
對於對峙中交戰雙方數百萬士兵而言,塹壕中的生活沒有任何浪漫色彩可言。絕大部分時間,雙方士兵蜷身在塹壕的泥漿之中,老鼠、跳蚤、虱子似乎無處不在。一個英軍中尉描述說:「我們的雙腳時常會深陷泥中不能自拔,就像一個飛行的蒼蠅落到了捕蠅紙上」。「人間地獄」是士兵們在家信中引用最多的詞。
只要不是發動大的進攻,普通士兵每天的塹壕生活幾乎雷同。由於戰線相對穩定,雙方攻守的時間大致也固定。清晨與傍晚成為日常生活的兩個重要節點。清晨時分,太陽從德軍塹壕後方升起,德軍總是選擇這個時段出擊。刺眼的陽光多少會影響協約國士兵的瞄準。與之同理,太陽西沉,就輪到了協約國的重炮開始射擊了。如此反覆,強攻雖然未必發生,但黎明與傍晚成了一天兩次令雙方神經緊繃的時刻。
緊張高潮過去之後的白天,士兵們必須在前沿塹壕監視敵情。突然響起的炮擊聲和機槍聲令所有人心神不寧。而更為恐怖的是不知藏身何處的狙擊手,他們會對任何活動的目標無情地開火。戰爭期間,雙方狙擊手都把這種戰術發揮到了極致水平,因此,如果沒有大規模進攻,絕大部分士兵都不會從事高於塹壕胸牆的活動。一旦夜幕降臨,塹壕陣地才開始忙碌起來。雙方都要趁此機會修理受損的壕溝,每個班都配有一把鋸、一把斧頭,甚至還有一盞提燈。被分配攜帶這些東西的士兵算不上運氣好,因為他們有可能最早被派去挖戰壕。
攤到這個差事的士兵當然心不甘情不願,往往不停地向班長抗議,或者還在心裡默默問候了班長全家。對於戰壕裡的士兵來說,或許只有食物和餐具是心甘情願背負的。
但塹壕裡的食物絕對稱不上是享受。當時軍中的伙食根本談不上綠色蔬菜和維生素,協約國軍隊的前線士兵吃的唯一菜餚是一鍋肥肉、「肉的下腳料」與麵條或者大米摻在一起煮成的橡膠一般黏稠的雜燴,有時則是摻了胡亂炒了一下的乾菜豆或者削得還算乾淨的土豆,弄成一鍋湯羹。
塹壕裡的惡劣生活令前線士兵士氣低落,極度厭戰。1914年的聖誕節,忍無可忍的雙方前線士兵甚至達成默契,自行停戰。英國人和德國人一起唱聖誕歌曲、交換紀念品,甚至踢了一場足球賽……
「聖誕休戰」事件發生後,為了防止士兵過多損耗體力,也出於某種公平原則,輪換制在前線開始實行。通常,每個士兵需要在前沿塹壕呆10天,施工5天,加上其他整修任務,湊夠1個月即可輪換至後方休整,被安排去「悠閒」的戰區度過兩三個月時間。
只不過,大多數士兵其實無法挨過這個週期。漫長、穩定的戰線形成後,交戰雙方採取了各種辦法,不惜犧牲無數條生命,輪番向戰線發起一次又一次進攻,以圖突破防禦陣地,擺脫塹壕築壘系統的困擾。但在機槍和大炮統治戰場的條件下,塹壕戰是不可避免的戰爭主要形式。直到戰爭的最後一天,任何一次進攻都沒有對防禦陣地取得戰略性的突破。
1915年西線爆發的一連串的進攻性戰役中,進攻一方均使用了優勢兵力、兵器,進行長時間的炮火準備。德軍在4月22日的進攻中首次使用毒氣。但防禦一方依靠既有陣地和強大火力對敵方進行大量殺傷,大炮大顯威風,機槍造成恐怖,將戰場變成了彈丸密集飛舞的世界。因此,任何一次進攻均未達到戰役目的。法英聯軍實施的第二次阿圖瓦戰役,斷斷續續進行了6個星期,法軍僅佔領7公里寬、3.4公里縱深的土地;英軍佔領了6公里寬、900米縱深的土地,但卻付出了13.2萬人傷亡和空前的彈藥消耗的巨大代價。
1916年爆發的凡爾登戰役和索姆河戰役更以典型的塹壕戰而記入史冊。凡爾登地域是一個難以攻克的防禦體系。它是個野戰築壘和永備築壘結合而成的全新防禦體系,正面防禦和縱深防禦連成一體,防禦正面竟達112公里,縱深15公里。最初用於防守的兵力約10個師,後來增加到71個師,占法軍總兵力的三分之二。而擔任進攻的德軍部隊陸續增加到50個師,占西線德軍總兵力的二分之一。武器數量多得驚人,破壞力和殺傷力可怕。戰爭中第一次集中這麼多火炮和迫擊炮用於進攻,還有噴火器、攻城榴彈炮、擲雷器、以步槍子彈的速度發射的小口徑高速炮……
在歷時10個月之久的凡爾登戰役中交戰雙方傷亡、被俘和失蹤者幾近百萬之眾,參戰的120個師裡每個師戰鬥減員率都超過百分之七十。凡爾登戰場被稱為「血肉磨坊」和「絞肉機」,消耗了大量軍火物資,包括4000多萬顆炮彈及不計其數的子彈。戰役充分顯示了塹壕防禦工事的抗擊能力。儘管德軍投入大量兵力兵器,改善進攻戰術,推進仍相當緩慢,在2月21日至25日進攻最高峰的勢頭上,每晝夜平均推進速度為11.5公里,隨後即降為幾米,最後以失敗告終。
法英聯軍為發動索姆河戰役,進行了長達5個月之久周密的、規模空前的技術與物資準備。
但德軍防禦陣地是不易攻破的,德軍用了近兩年時間在這一帶構築工事。根據地形精心構築的陣地由三個陣地組成。僅第一陣地的縱深即達1000米,其中包括3條密集塹壕線,環形支撐點配系,交通壕,掩蔽工事網,鋼筋混凝土的重炮炮位,地下隱蔽工事網竟深達10多米。每個陣地有鐵絲網作掩護,局部地段的鐵絲網寬30至40米。整個防禦縱深7至8公里,號稱「最堅強的防線」,打不透的「地下綜合體」。
與凡爾登戰役一樣,索姆河戰役的進攻也以大規模炮擊開始。一周之內,150萬發炮彈傾瀉在德軍防線上。榴彈在空中爆炸,落地時成了粉碎性的小鉛球,這樣的武器可以重創開闊戰場上的敵人,但對躲在深壕裡的德國人卻沒什麼傷害。
7月1日,當英軍發起攻擊時,遭到了佈置在42公里戰線上的240挺重機槍的瘋狂掃射,嚴陣以待的德軍根據地圖上的坐標線,把槍炮火力準確地對準每一平方米發射。而陣地前的鐵絲網經過一番轟擊之後變得更為雜亂,令進攻者既難以快速前進,也難以快速後撤。
進攻變成了毫無意義的屠殺,一天之內,6萬英軍倒在了重機槍的陣地前,其中2萬人當場死亡。聯軍的進攻遠未達到突破德軍防禦陣地的目的,最後以超過60萬的傷亡代價,僅僅奪回了240平方公里的土地。後來興登堡將其總結為「用機械和物質成分對陣地進行的『撞錘戰術』」。
索姆河戰役是塹壕戰的巔峰,而終結塹壕戰的曙光也出現在這次戰役之中。為了突破步兵無法克服的塹壕和鐵絲網,一種劃時代的武器橫空出世,這就是坦克。1916年9月15日,英軍的21個師在18輛坦克的支援下,5小時內向前推進4-5公里。這個戰果以往需要耗費幾千噸炮彈,犧牲幾萬人的性命才能取得。一位參加過這次進攻的英軍士兵說「我們就像是在遊獵,只不過手中端著的是用於殺人的步槍。坦克替我們掃平道路,我要做的只是不時端起槍來,把一個個驚慌失措的德國佬撂倒」。
不過,在最初的慌亂過去後,德國人很快穩住了陣腳。德軍開始利用小口徑炮和手榴彈來對付英國人的坦克。剛剛問世的坦克性能並不完善,僅經過一天的戰鬥,參戰的18輛坦克就已經損壞了10輛。丘吉爾就認為,索姆河戰役中的英軍「以這樣小的規模把這一巨大秘密暴露給敵人……令人震驚」。如此做法,用英國歷史學家利德爾-哈特的話說,「不僅危及坦克未來的有效使用,還錯失了在敵人還沒有準備任何對策之時突然襲擊的機會。其後果是延長戰爭的苦難和損失」。
同樣是為了突破塹壕從而終結「戰爭的苦難」,德軍發展出了新式的「滲透戰術」。這個戰術具體而言是4個部分:第一,短暫而猛烈的炮擊,有時會混雜一些毒氣彈,這種炮擊的目的是壓制敵軍而不是試圖摧毀它,這樣可以有效縮短炮擊時間;第二,在彈幕掩護中,德國輕裝的「強擊部隊」出發並滲透進入敵人防線的薄弱之處。他們在消滅敵軍炮兵部隊和指揮機構以前會盡量避免戰鬥;第三,當輕裝突擊部隊完成他們的任務後,裝備了機槍、火焰噴射器、迫擊炮和輕型火炮的重裝突擊部隊,就會攻擊輕裝突擊部隊繞過的敵軍據點;第四,也就是在突擊的最後階段,才是普通的步兵開始清除敵軍最後的抵抗。
1918年,德國利用新式的「滲透戰術」連續發動了三次進攻性戰役,即所謂「米夏埃爾行動」、「埃納攻勢」、「馬恩河攻勢」。德軍的前兩次戰役,取得了不小的戰術成果。
然而,德軍缺乏把戰術突破發展成戰役突破所必須的快速機動力量。擁有27萬匹馬的德軍騎兵還滯留在東線,而為數不多的摩托化部隊因為道路問題而無法充分發揮作用。至於最適合快速突破這一角色的坦克,德國人遲至1917年11月才開始研究這種武器,德國的軍工業也沒有能力短期內製造出大量的坦克,進攻前開到前線的坦克不到100輛,其中倒有75輛是繳獲來的。
於是,德國人的戰術勝利沒有把自己從塹壕戰的僵局中擺脫出來,反而在戰略上得不償失,戰線拉長並出現了三個突出部,更嚴重的是喪失了大量的無法補充的有生力量。
德軍停止進攻的第二天,7月18日協約國就開始了戰略反攻,從此戰爭的主動權最終完全轉到了協約國方面。協約國聯軍在福煦將軍的指揮和協調下,接二連三的突擊進攻顯得有條不紊,但進攻最高速度不過每晝夜11公里,直至戰爭結束時也沒有出現大規模的機動戰。
第一次世界大戰的西線戰場自戰線穩定後,自始至終是一場塹壕戰,戰爭終止時塹壕戰才告結束。但在戰爭結束之後,敏銳的軍事家——如德國的古德裡安與法國的戴高樂——都意識到,如果把新的機動力量——坦克與新的戰術——「滲透戰術」結合起來,足以改變戰爭的面貌,將機槍、壕溝、鐵絲網的塹壕戰時代變成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