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奶奶

當初，也是從奶奶口中聽說爺爺有關事情的。當時堂上只有老母，家境可以，接受聘禮不久，奶奶便被一頂小轎抬進門。後來，爺爺參加了八路，在父親三歲時，隨韓子恆的部隊戰死。奶奶懷抱幼子，失聲痛哭，眼看著村幹部把爺爺埋葬在村北。自此，奶奶再沒落淚，憑一雙小腳、一付小身板砥柱中流，擔起整個家。既侍奉婆婆，撫養幼子，又像男人一樣耕耩鋤割，種著自家的幾畝地。艱難困苦不能摧垮她，因為她有希望，兒子就是她全部的希望。

解放後，她和她的婆婆揪著心等著兒子在縣城上完中學。聽兒子說要繼續到外縣上學，政府會繼續補貼，而且晚上就走，她沒有做聲。兒子走了兩個時辰後，坐臥不安的她終於忍不住了，撒開小腳，風馳電掣般追上匆匆趕路的兒子，摟著自己的兒子大哭，說你哪兒也不能去！就跟娘回家！啥補貼也不要，娘就要人！以後，兒子果然沒有離開她。兒媳婦進門了，據說奶奶笑的很燦爛。

我記事時，已經是上世紀七十年代初了，有姐姐和妹妹，老奶奶、奶奶對我格外疼愛。待老奶奶再不能呵護我，撒手而去後，奶奶成了家中最長者。隨著兩個弟弟相繼出生，家中人口大增，奶奶的任務更重了。記憶中的奶奶像陀螺一樣不停地飛轉，做飯、洗涮，在院子裡跑前跑後，喂雞、餵豬，看護孫子、孫女。一天下午，在放學回家的路上，我看到了落日餘暉中的奶奶。她挺著腰板，踮著小腳，擔著青壯年男子常擔的水桶，雄赳赳氣昂昂地直奔家門。路旁閒聊的人說，老太君又出馬了。我這時直埋怨父親怎麼不挑水，又盼著自己快長大，又想如果奶奶死了怎麼辦啊，小小的我竟然心亂如麻。晚上就熱鬧了，幾個稍大點的孩子跟著慈祥而幸福的奶奶，聽她講貔子馬虎的故事，爭搶著含她那乾癟的奶頭入睡。

奶奶似乎知道不讓父親唸書是不對的了，對孫子、孫女的學習格外重視。我們的早自習從來沒有耽誤，因為她能準確判斷雞叫是幾遍，及時把我們叫起來。做作業時，她會歪著頭聚精會神地看。那眼神一直看到我的兒子做作業。遇到鄰居家的老太，她會臉上寫滿幸福，咧開沒了牙的嘴，十分自豪地說孫子、孫女寫得真快，寫得嘩嘩地，嘩嘩地就寫完了。她似乎成功了，除姐姐外，我、妹妹和兩個弟弟相繼考入中專、大專，都成了在外頭工作的人。

我剛參加工作的單位是一處鄉村中學，奶奶自豪地說自己孫子是先生。不久，我發現奶奶經常說還缺個孫子媳婦。長孫媳婦進門了，她很知足。有時絮叨著給長孫媳婦進行傳統教育，而媳婦晚上笑著告訴我的是一個故事。說奶奶說，有個男人結婚幾年後，在外頭又有了別的女人。自家女人知道後很苦惱。晚上，心懷鬼胎的男人回家便睡。自家女人看見男人的襪子爛了個洞，便悄悄脫下給補起來。補好後，打了個結，粉臉側著襪子把線頭咬斷。男人落淚了。女人說沒啥，別的女人是圖你的東西，而你是我的人。後來，又兩個孫子媳婦進了門，人丁更加興旺。春節回家聚在一起很熱鬧，媳婦們都上桌，按程序敬酒、喝酒，吃菜。奶奶說什麼也不上桌，獨自在一旁，邊吃邊看著我們笑。

按事先的約定，奶奶隨著我進城了，前後有七、八年時間。當小轎車來村裡接我們時，奶奶穿上長孫媳婦給買的新衣服，跨入轎車和鄉親們揮手告別。進城該好好歇歇了。沒幾天，她便焦躁起來，像一位被迫放下槍、離開戰場的將軍，幹什麼都不順心。妻子不知道從哪裡買來些亂七八糟的棉線讓她整理。看著被整好的白線團，她好像找到了感覺。後來她漸漸適應了城裡的生活。幾年下來，她不但會出門和老太太拉呱，還能上街買來日用品，而且會使用液化氣罐炒菜，用電飯鍋做稀飯，甚至會清理冰箱。

在跨入新世紀初年的一個冬天，她竟然學會用洗衣機給她的重孫洗床單，洗、涮、甩，穿著薄薄的毛衣，還累出了汗。然而，不幸終於發生了。第二天早晨，她突然跌倒在地板上。我和痛哭的妻子迅速把奶奶送進醫院，急診、拍片，確診為突發性大面積腦梗塞，輸液、住院。一個月後，病情穩定了。她只能躺著，能聽見、看見，但不能說話、半個身子不能動。我去看她，她靜靜地看著我的眼，很安靜，很溫柔，能動的那隻手抓住我的手搖遙出院後，只好把奶奶送回到農村老家，由父母繼續照顧。冬去春來，父母喂的春蠶豐收了。躺在病床上的她似乎很焦急。在她的一再示意下，把結滿繭的方格簇斜放到她那只能動的手邊，她要摘繭。看到自己摘的白白的繭，她滿意的笑了。

剛入夏天，兄弟姊妹都被父母叫回了家。我們都明白即將發生什麼了。來看望的人絡繹不絕，有村裡的長者，有各方的親戚，而最多最經常的是奶奶的娘家人。大家都對父母的照顧感到佩服，躺了大半年的人，身上沒有一個褥瘡，並且補品不斷，藥品不斷。那天晚上，我們圍坐在她身旁，她那只能動的手緊緊抓住我的手，似乎很有力氣。那游絲般的目光從每人身上掃過，最後定格在我的臉上，我的眼淚不自覺地流了出來。她平靜地駕鶴仙逝。村裡召開了隆重的追悼會，村支書對她的光輝一生作了高度評價。

每年的清明節，兄弟姐妹都拖家帶口趕回農村老家，捧一把新土放在奶奶墳頭。我想,這時奶奶肯定和爺爺站在門口，臉上寫滿幸福，咧開沒了牙的嘴，一邊接受我們遞過去的名片，一邊向爺爺自豪地逐一介紹，這是誰，這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