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時間，父親說要給我們打一張涼席帶來。不幾天，老家捎信，說父親去砍竹子時跌了一跤，倒床起不來了。我叫上妻子中午出發，天黑才趕回老家。

自母親去世至今，父親獨自在鄉下生活了7年，我屢次勸他把老房子賣了，搬來一起住，幫助照看孩子，父親總是不同意：「老房子不賣的好。我守在這裡，不管你們回不回來，心裡總還有個牽絆的地方，一賣，家在這裡也就斷了脈。你家我就不去了！摸慣了鋤頭，到城裡，手腳都不知放哪１父親說這些話時，低著頭，目光游移，從不接觸我的眼神，他在找借口，他知道媳婦不樂意自己去，怕我夾在中間作難。

還是那間陪伴了我17年的老屋，只不過牆壁已開裂變黑而已，燈開著，父親躺在床上，我們的到來使他心滿意足，但很快又長歎了一聲，把頭轉向牆的內側，不再轉臉過來，但鼻腔裡的阻塞聲卻讓我們知道老人家在流淚，父親是在自怨自艾，怪自己不爭氣的身體拖累了後人啊！

向堂弟問了些父親的就醫情況，我和妻子商量了大半夜，說到父親如果長久不好，恐怕得把他接到家裡住時，妻子拉長了臉，再不吭聲。第二天早上，她便強著回城去了。

我為父親請來鄉里最好的醫生，用最好的藥，買最好的補品，給他煮飯熬藥，端茶遞水，父親深陷在顴骨裡的善良的眼睛充滿感激。當我跪在床前給他揉腳時，他從床上欠起上身，胸脯劇烈地起伏，語調顫抖：「兒啊，委曲你啦１

三天過去，父親仍不見好轉，我到屋外打電話給妻子，商量把父親帶回家調治。妻子堅決不同意，猛地掛了電話。我知道妻嫌父親土氣，又不善言語，怕在外人面前丟醜。我對著天空破口大罵。

父親聽出了究竟，我餘怒未消地進屋時，父親不出聲，竟然像孩子一樣偷眼看我。我掏出煙，一人一支，我們都不做聲，甚至沒有對望一眼，都一口一口沉悶地吐著一縷縷青煙。

父親畏畏縮縮了幾次，終於開了口：「我想跟媳婦說幾句，行不行？」我想了想，撥通了手機交給他，父親在妻面前一直懷著深深的自卑，此時，像真的與她面對一樣，垂下頭說：「媳婦，你大老遠從城裡回來看爸，爸謝謝你。你可別記大兒的氣，爸在鄉下住慣了，又有侄子照顧，你們的房子窄，你倆又沒空，我不會去你家。大兒態度不好，爸代他向你道個歉，好不好？」父親聲調很低，像一個犯錯的學生在謙卑地認錯。在這塊土地上，父親曾經鋒芒畢露，憤怒時長嘯，悲傷時動情，而今在兒子兒媳面前卻失去了稜角，連言語也拘謹了，這一切只因為他老了，我一下紅了眼圈，心潮起伏。

父親這輩子對自己苛刻，對兒子摯愛。多少年來，他含辛茹苦，把兒女一個個送到了城裡，父親在我們面前常說的一句話是：「好好讀書，你們讀到北京，我就送到北京，讀到國外，我就送到國外，哪怕是砸鍋賣鐵也中１兒女們成家立業，他已年老體衰，依然對我們戀戀不忘。給我們送米、雞鴨魚肉、新鮮蔬菜，還怕我們嫌棄而忐忑不安。我想到此處，便覺得鼻根發酸。拿過手機，跟妻子交談。最後她在電話那邊說：「那你看著辦吧。」語氣很緩和，也許父親的電話打動了她冷酷的心。

當天晚上，父親就開始攆我回去：「兒啊，你是公家人，拿公家錢，就得干公家事，明天回去吧，爸沒事１我說：「只要您答應跟我一起走我就回去。」父親囁嚅著半天不吱聲。「我不走，您說我公私不分，對不起國家那份工資；我走了，人家會說我不孝，我對不起自己的良心，爸，您讓我怎麼辦？」父親終於吐了真言：「兒啊，爸若去了，會惹得你們一家不和呀１我握著他的手：「這麼些年來，您為我們操碎了心，我不贍養您，天理不容！您媳婦的態度變了，不用多久，她會想通的。」父親渾濁的老淚一下湧了出來，頻頻點頭。

第二天，聽說父親要走，來送行的村裡人站了一屋簷。鄉村的晨風那樣清爽怡人，鄉村的景色那樣如詩如畫。

父親拄著枴杖，向各位鄉親一一告別，他的臉上，流露出對老家的留戀，更流露出對兒子孝順的自豪。

「爸爸，我們回家吧１「好，我們回家１

我彎下腰來，父親的雙手環到我頸上，我背起父親，一步一步向城市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