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說愛你
若每個人的人生都是平坦而幸福的,那麼圓滿也許會成為人生中最大的缺憾。
現在的我最痛恨鏡子,鏡子裡的我是那麼蒼老。我的頭髮已稀疏的不行,我都不敢碰它。只要輕輕的一撫,成綹成綹的頭髮就輕輕的飄下來,像被束縛住手腳獻給大海的少女,那樣淒苦和無奈。那可是我從前最引以為傲的頭髮啊!一種痛苦的憤怒湧上心頭,我不顧一切的抓起剪刀,把所剩的頭髮剪個稀巴爛。也許是對命運的反抗,也許是對病魔的宣洩。總之,我,一個剛滿20歲的女孩,喪失了一切對生的渴望。
母親咬著唇為我剔掉所剩的頭髮,這回,不會再長新的頭髮,也不會再讓我忍受掉頭髮的痛苦了。我沒流一滴淚,只是平靜的閉上了眼睛,像看透紅塵的比丘尼,更像一隻等待病魔隨時屠宰的羔羊。
我一個人偷偷的溜到街上,我實在不忍心面對母親紅腫的雙眼,還有父親幾乎無法展開的額頭上的皺紋。至少現在,在街上,我似乎還能像從前,健康時那樣。
汗水順著臉頰往下流。這樣的天氣,頭頂厚重的假髮,自己都覺得滑稽。我舔舔乾燥的嘴唇,停在一家冷飲店前。
「喝點什麼嗎?」一個晴朗的聲音。
我指了指冰咖啡。
「好的,稍等一會兒。」一個穿白T-恤的男孩紮著個綠色的圍裙。
綠色,是生命的顏色。他看起來是那麼健康,充滿活力。
「你幾歲了?」我問,一邊用蒼白的手接過咖啡。
「20,怎麼了?看我長的老啊?」他沒察覺我是個病人,這讓我很安心。
「原來20歲還可以是這個樣子的。」我不由得說到。
「這個樣子?」他扯著圍裙自嘲到。
我嚥了一口冰涼的咖啡,起身要走。再不回家,母親回急瘋的,她怕失去我,所以比我還脆弱。
「哎?你多大了?」他問。
「下回再告訴你。」
一個許諾對我來說都是一種奢望。我在想,我還回有「下回」嗎?走到門口,我覺得眼前一黑。
遇見你該遇見的人,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更沒有誰先誰後,就算是擦肩而過,也注定了一生的相愛。
當我清醒時,已躺在一個簡易的單人床上,但我沒感到害怕。
「你可醒了,一看你就是低血糖。」是剛才的那個男孩。
「低血糖?」
「可不,看你的臉色。也不隨兜揣點糖。」
「糖?」
「來,拿著。彩虹糖很好吃的。」
我有些明白了,接了過來。
「幾點了?」
「六點半了,看月亮都出來了。」他展開雙臂舒展著身體,看來他累了一天了。
「啊!不行了,我得馬上回家1想到母親焦急的表情我萬分的著急。
「我有車,我送你。」他自告奮勇到。
「車?嗯。」我想車還是比走的快,況且若再暈倒就麻煩了。
「走,上車1他摘下圍裙,拍了拍車座說。
「你的車?」我早該想到的,他的車指的是自行車。
看他一臉真誠,又想到自己在即將結束的生命裡還能遇到這樣的人,我點了點頭。
他騎的又快又穩,我感到他背後的溫度,這讓我感到很安全。到家的時候,已是燈火闌珊了。我敲了門,裡面是匆匆的腳步聲。看到母親那張被我折磨的悲苦的臉,心裡不由得一陣絞痛。
「媽,對不起,我回來晚了。」
「沒事,沒事,回來就好,累了吧,快歇歇。」母親已被我的病磨平了脾氣。
我沒再說什麼,回到自己的房間,向窗下擺了擺手,他看到了我,也擺擺手,隨後就消失在深深的暮色中了。
即使即將熄滅的生命之火,也有重新燃起的可能。那顆為生命引燃的火柴,縱使化成灰燼也心甘情願。是犧牲?還是悲情?
從那以後,我習慣於下午兩點,踏著庸懶的陽光走進那家店。點一杯咖啡,看窗外行走的人們,一看就是一下午,從沒覺得疲倦,我單希望,他們,健康的人們能繼續我的生活。那樣,即使我死了,還有許多人為我健康的活著。
「該回家了。」我起身。
「給1他遞給我一包彩虹糖。
「新口味」他的笑像午後燦爛的陽光。
「謝了。」我回以淡淡的微笑。
也許只有我才能體會這笑的難得。笑啊,多麼美妙,微揚的嘴角,隱約露出潔白的牙齒,最重要的是還要有一雙真的開心的明亮的眼睛。這樣一想,這笑真的太難得了。
此後的幾個月裡,我們漸漸產生了默契。他常用車送我回家,我就座在他身後吃掉他送我的一顆顆彩虹糖。每吃一顆,都像是吃下了一個彩色的希望。我感到滿足,微微品嚐到一點幸福。我有時會想,這病會不會只是個玩笑,或許我仍就健康。
幸福再長,也讓人覺得白駒過隙般短暫。痛苦再短,也使人覺得無比難熬的漫長。
病魔不甘心我設計的結局,再次衝擊我生命的防線。我竟不知,這是最後的底線。
一日不能如約,兩日不能……到了第六天,他敲響了我們家的門。
一日不得見,兩日不得見……昏迷中,我隱約看到了他的臉,鼻子聞到他調製的咖啡香味。那溫暖的香氣化成微小的水滴,撲面而來,我多想再品嚐一回。
不知道昏迷了多久,我睜開了眼,腦袋卻是無比的清醒。我的心在告訴我,我要見他。我掙扎著要起來,一隻大手攔住了我。我抬起頭,看到了他,我知道不是夢。
「要去哪?」他很激動。
「找你……」
「不用找,我丟不了,我來找你了。」
他笑著把我的手放在他的臉旁輕輕的溫著。我感覺到了他溫熱的淚,流到我的手裡,淌進我的心裡。
「糖」他伸出手。
「對不起,我不是地低血糖,我是……」
他緊緊的抱住我,讓我喘息都困難。但我感到從沒有過的幸福,淚已不可阻擋的流了下來,頭一次那樣暢快的流淚,也是最後一次。
「我一直不敢說,因為我不能耽誤你,可還是」我激動的說不出話來。我心裡清楚再不說就來不及了,所以用盡最後的力氣一字一頓的說:
「我愛……你。」
「為什麼會這樣1我聽到他聲嘶力竭的哭喊。
我覺得自己變成了一片雲,從他的臂彎中飄了出來,我向著他的方向努力,卻離他越來越遠。
一陣清風吹來,把我吹散,從此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