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邊，那個女人

長江邊上有許許多多古老的小鎮，每一個小鎮都曾經發生過許許多多古老的故事。有的故事不為人所知，有的故事很快被人遺忘，有一個故事卻像奔騰不息的滾滾長江水，永遠衝擊著我的記憶、拍打著我的心潮，無論我走到那裡。

長江邊那一個很不起眼的南方小鎮，就是我土生土長的故鄉。

三十多年前的文革期間。我因為父親病亡，才沒有下鄉當知青，而是在城裡找了一份苦工來做。有一年多，每到黃昏時分，我從城裡下班騎單車回家，都要經過小鎮附近的一段小山坡。差不多那個時間，都要在那一段坡路遇見一對年輕的母女，她們總是拉著裝滿紅磚的板車，很沉重地、非常吃力地爬行。

年輕母親不過三十五六歲，女兒大約十三四歲。印象最深的是那年輕女子臉上有兩個大大的酒窩，樣子真像黑白電影《白毛女》中的喜兒。那女孩很像她媽媽，臉上也有一對酒窩。

每當經過坡路，我都要下車推著。又因為正好與母女倆同路，只要碰到她們拖車上坡，我都會上前幫幫忙，而每當幫忙以後，那年輕母親都會回頭望我一個微笑，這就算表示感謝了，除外她再沒有多的話語。這樣的情形不知有多少次，每次都是這麼一個微笑。

時間久了，我心裡未免納悶：怎麼是一對寡母孤女？拖板車是男人幹的苦力活，怎麼她們來做？女兒小小年紀怎麼就不去上學唸書呢？

每次話到嘴邊都不好下問。因為我似乎感覺到年輕女子的眼神中常常流露出一絲難言之隱。

後來聽說：那女子文革初期下鄉到雲南省一個偏遠的農村當知青，被一個公社幹部的兒子瘋狂追到手後，她未婚先孕，卻被無情地拋棄了。是懷中幼小的生命給了她活下來的勇氣。女兒在苦難中誕生卻沒有戶口。後來，年輕女子拖著只有三歲多的女兒離開了那個是非之地，來到這個長江邊的小鎮求生，而這小鎮雖然也不是她的家鄉。

就這樣風來雨去、年復一年，母女倆相依為命，幫人拉板車拖紅磚、貨物為生。那樣的身世時時都遭到一些人的流言蜚語。因為年輕的女子是個寡婦，女兒是“黑人黑戶”。

大概有一年多吧，只要遇見母女倆拖車上坡，我都會盡力地幫忙。但後來，好幾天、好長一段時間，再沒有看見她們母女倆了。我好生疑奇，卻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意外。

後來的某一天清晨，我去鎮上買點醬醋，聽到一陣嘈雜聲，發現前面一個茶館旁邊圍著一大群人。走近一看：正是那個年輕的女人（女兒不在身旁），她低頭捲縮在青石板上，面容憔悴，衣衫破爛，身上、臉上儘是被人吐的口水。頭髮被人剪得不成人樣，其間有些煙頭。一些人正在指罵：“婆娘不要臉，又去偷人！”、“婆娘不是好東西，就喜歡做雞！”（後來聽說是她與小鎮上一個工廠裡的技術員——是個有婦之夫好上了）

我驚呆了：完全不相信眼前的一幕，但這的確是真實的：有人找來一塊黑布把她眼睛蒙上，然後有人強迫她高舉著雙手，開始了遊街示眾……。我不知遊街去了哪裡。

後來聽說給那些人弄到一個廢舊倉庫，受盡了人間折磨……。

後來，不知那一天，長江邊浮起一具女屍，有人悄悄地無限痛惜並都肯定地說：浮起的就是那個女人。—一，一個鮮活的生命、一個無能反抗的女人受盡了人間痛苦，就這樣悄然離開了這個小鎮、離開了這個地球……。

人世間只要還有荒唐存在，苦難就會隨時降臨。